第41章 第41章一定要这样吗?
陈家。
因为是老太太钦定的每月一聚的家宴日子,司徒静和司徒薇都在,等了颇久,老太太一通连着一通电话催,她的心头肉陈宁霄才姗姗来迟。
他一出现就是一脸阎王样,不知道谁惹了他。
司徒薇挨到他身边卖乖:“哥,西班牙的攻略做好了吗?”
虽然有专业团队为他们定制旅行线路,但每次这个过程都有陈宁霄的深度参与,因为他最知道司徒薇喜欢什么,每天要赖到几点起,一天之内又只肯坐几个钟头的车。
陈宁霄在手机上玩新出的游戏,闻言手停了一停。
忘了还有这趟出行。
“临时有事,这次不能陪你了。”他漫不经心地推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这里面的迟疑。
司徒薇一听就炸了,猛地站起身:“哥,你怎么放我鸽子啊?”
陈宁霄异常地没哄她。
司徒薇去找司徒静告状,没想到这次司徒静也没帮她,而是说反正有人陪,他不去也是好的。
晚饭时气氛还算融洽,除了父子两个话都不怎么多,但老太太爱絮叨,一下子说陈宁霄学业太累,一会儿给他布菜,硬是让一顿貌合神离的饭吃得有模有样。
吃完饭,陈定舟把他叫进书房,问他对宋识因那些生意的看法。
做父亲的并非对儿子那么不了解,他也想讨他欢心,知道他对计算机科技感兴趣,才特意叫他今天下午过来,好看看中国一流的青年互联网企业家在做什么生意。
“理念不错,不过也是舶来品,想做的话,要去投真正做事的团队。”陈宁霄轻描淡写地说,“国内在攻克协议转换和集成的实验室有两个,我可以让他们负责人来见你,他们确实需要钱。至于这个姓宋的,做的事本质依托是供应链,能赚钱,但对投资人来说意义不大。”
因为他下午的不告而别以及给周景慧下不来台,陈定舟本来心里有点火气,脸色不冷不热的,此刻见他说得有条不紊,字字在理,不知不觉也放下了情绪。
“看样子,你不太看得上他的生意,他是去年颐庆青年企业家的代表。”
陈宁霄抬了抬唇角:“每所大学里都在发生比他的生意更有意思的事情,他只是食利者而已。”
陈定舟脸色和缓:“他提的智能社区概念,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实验,但要先于他。”
“哦?”陈定舟静静看着他,“不仅要撇下他,还要先于他?”
“做生意就是争先。”陈宁霄轻描淡写地回。
陈定舟不动声色:“要比他快,我怎么觉得有点难?”
“他满世界找地产商落地,但是,颐庆的房市,谁说了算?要大家共同形成一个无伤大雅的默契,不难。”
陈定舟听完了他的答案,心中块垒已尽数消失。他选中投注的继承人是人中龙凤,更重要的是和他一样的冷酷,还有比这更让一个父亲欣慰的吗?他颇为愉悦地说:“我知道你埋怨我把你同学招来当助理,但景慧可怜,人也温和没脾气,你别怪她。”
陈宁霄两手插在裤兜里:“行。”
“今天那个叫少薇的,你认识?”陈定舟想起来问。
陈宁霄略一停顿:“不认识。”
“那就好。”陈定舟随口道,“这种女孩子你不必来往。”
陈宁霄没问什么是“这种女孩子”,这种女孩子,是哪种女孩子?
想辩驳两句她生活困难,但看着陈定舟因耽于酒色而浮肿方阔的脸,他心里静了静。
真说了的话,跟他父亲和周景慧又有什么区别?
“她看上去挺好的。”他最终说了这么一句。
陈定舟刚毅严酷的唇线维持着平直模样,但话语很不以为意:“那得看往后照什么模子养了,现在自然是送不出手。”
从父亲书房出来,司徒静已准备带司徒薇回家。分别前,司徒薇还没死心,抓着陈宁霄的手反复问:“你真的不去西班牙了吗?真的不去?”
陈宁霄冷淡且坚持:“不去。”
公寓大堂灯光辉煌,进出人并不多,也不怎么有人关心一个高中生在跟楼管争执什么。
“你再想一想,是不是听错了,或者认错了人。”少薇站在对方的柜台前,执着地请求。
楼管也被她磨得没办法:“这样好了,你直接打电话给业主问问他意思吧。”
少薇眼也不眨:“他关机了。”
楼管表示爱莫能助。
她在公寓大堂坐了很久,手里紧紧捏着那个装有药油的纸袋子,实在太困,并起双膝盖,两手环着,将脸埋在里面打起盹。
打盹也打不安稳,因为每当有人进出,每当那道玻璃门被推出声响,带有暑热的风从门缝中丝丝漫入,她都会立刻惊醒抬起头来。
楼管不赶她,到底是看她年幼,给她倒了杯水,问:“闹矛盾了?”
少薇摇摇头,闭久了的眼睛在水晶灯下感到些微酸热。
楼管指了指上面:“八点前就回来了。”
没忍住:“他今天下午出门前还交代说你今晚上会来。”
这位年轻的业主用的词是“上次那个女孩子。”
这说法属实多余,因为楼管在这儿干了这么久,从没见他带过哪个女孩子回来,还一来再来。
“我放你上去吧。”又过了好一阵子,楼管最终是无奈挥了挥手:“你别说是我放你上去的啊,你就说楼下没人,这会儿刚好交接班。”
少薇飞一般跑进电梯。
门铃响了两声,又两声,她两手捏着纸袋在身前,呼吸不敢。
咔哒一声,安装有电子锁的入户门被从里打开。
屋内漆黑一片,没有一盏灯。陈宁霄站在玄关口,被头顶明黄色的感应灯笼着。
见是她,还处在一半睡眠中的目光顿了顿,缓慢地聚焦过来:“怎么是你。”
她怎么敢。
“你胳膊疼,我答应了要来给你上药的。”少薇举了举手中被攥得紧紧巴巴的纸袋口,话语些微的磕绊:“就是有点晚了。”
陈宁霄安静一会儿:“不用了,你回去吧。”
“陈宁霄,不是你想的这样。”少薇一秒都再忍耐不了,亦没有脸皮装作无事发生,突兀地说:“你总要给我一个机会解释。”
她很怕他关门就走,目光紧紧地锁着他,好像这样会有用。
陈宁霄淡淡的两个字:“说吧。”
“我外婆生病了,做了一场大手术,心脏里搭了四个支架。我们没有医保没有存款也没有人可以借钱,我只能找宋识因借钱,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跟我表示过如果缺钱可以找他的人。”少薇一口气条理清晰地说完,认真地看进他的双眼,“我没有办法筹钱。”
“抱歉听到这些。”陈宁霄眼皮并没有怎么抬:“说完了吗?说完了可以走了。”
眼里明亮的光寂灭了下去,但少薇脸上仍然保持了温雅天真的笑,像一堆篝火燃烧完了但是温度还在。
“我说的都是真的,陈宁霄,我有我外婆的手术签字书和账单,你不信的话——”
“你父母呢?”
“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父母对你外婆的病既无动于衷,又无能为力,以至于要靠你——”他低眸,看着她像达芬奇笔触的脸:“一个有点姿色的十六岁女高中生去筹钱。”
少薇像挨了一闷棍,曝露在灯晖下的脸上,一双瞳孔茫然地失焦着:“我父母……”
陈宁霄淡淡地睨下目光:“你是要说,你也有个重男轻女的父母亲,还是他们干脆就不是人?”
“一定要这样吗?陈宁霄。”她声音轻轻的,像冷的雪。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她瘦得过分的身形似乎晃了一晃,站不稳似的。
“就算你觉得我做错了事,也不关他们的责任。”少薇咽了一咽,修长的颈项因为她的用力而硬筋清晰,“而且,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是么。”
少薇顿了一顿,掐紧了手心:“我只是走投无路找一个男人借了钱。”
“只是借了钱,你慌什么?”
“没想到会见你,知道你会误会。”少薇扬了些唇角:“所以我来解释。”
“你陪他去摄影展时,不知道是你外婆病前病后?”
少薇怔了一下,未及开口,陈宁霄又淡淡地问:“是你先陪他左右出席场合,所以才觉得可以找他借钱,还是先找他借了钱,才陪他左右?”
少薇没说话。
“少薇,有些心理上的侥幸,就像烂泥沼,只要有一点,就会不断侵蚀你心里那些坚硬健康的土地。”陈宁霄戳破她:“第一次在摄影展,被别人看作是他的挂件,你屈辱,不忿,躲在二楼露台狼吞虎
咽。第二次在这里,你低眉顺眼,懂察言观色,会端茶倒水。再下一次,你是该长袖善舞能说祝酒词能喝交杯酒,还是小鸟依人嘴甜像那只鹦鹉?”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报答他,所以对他随叫随到如履薄冰当恩人供奉。”少薇低垂的眼睫在灯光下投下浓密阴影,用一股平静到不能再平静的语气说:“我只想着,假如他对我有什么图谋,我保护自己,大不了死伤,可是在他没有图谋之前,我要怎样呢?”
她语气轻了下去,不是质问,更像是叙述:“你没有借过钱,我借过,腰杆子软了,骨头碎了,别人不催你还债,你就感恩戴德,何况是十万块,跟阎王赎回了我外婆的命。我也想硬气一点,可是做人,在恩人面前做人,没人教我过什么是感激和讨好,怎么分自尊自爱和不知好歹。假如他要我脱了衣服躺上床,我跟他血溅五步。可是他没有,他关心我,带我看病,叮嘱我写功课,看我期末成绩,和我说他女儿青春期的烦恼。他需要,我陪他出席了这唯一一次朋友会面,作为朋友女儿的身份。就这么不可以吗?”
“朋友身份。”陈宁霄哼笑了一声,看她的目光有一层遥远的客观和怜悯:“你听过,扬州瘦马吗?”
“什么?”少薇一愕,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但身体深处似乎已感到某种不妥。
“古代人买了穷苦人家的女儿回家,琴棋书画地教着,长大后或者自己纳为小妾,或者送给权贵当外室养着。”陈宁霄口吻凉薄,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历史常识:“少薇,别不仅当了瘦马,还提前被有钱人送上社交场搞情妇社交,一鱼两吃。”
少薇笔直站着,似乎很**,又似乎轻易一折就要断了碎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宋先生除了借我钱,再也没给过我什么,我也从没开口问他要过什么。”
“那只能说明,你被非常便宜地养着。”
他的诛心之语向来说得漫不经心,却是万箭穿心的尖锐。
装着药油的纸袋发出了被攥紧的哗嚓声。
陈宁霄不再多说,关门间,却听到蓦地一句——
“你父亲也在,不是吗?”
那像是从胸腔顶出来的一股烈风,很微弱,不服气。
她没抬头,不知道眼前男人面色如酷暑严霜。
少薇平心静气了两秒,又重复了一遍:“你父亲也在的场合,为什么我在就被你觉得不堪。如果这种场合是不堪,那你父亲在,又算什么?”
握着门那只手,冷白色手背浮起清晰硬筋。
少薇几乎能感到他冰冷的呼吸就拂在头顶,带着某种克制。
“我父亲在,又算什么。”陈宁霄不带感情地重复了一遍。
少薇垂在身侧的手腕被他扣住,她身体一震,抬头望去——
陈宁霄低下的漂亮眼眸里没有任何光亮,一字一句:“我的父亲,是一个肮脏、自私、冷漠、耽于名利和女人的人。我父亲本身,就代表了不堪。”
他俯下身,语句呼吸温凉消极地拂过了少薇的耳廓。
她的后脑勺也被他的大手轻轻盖住:“现在,轮你告诉我了——你从酒吧辞职去便利店,究竟是因为知道营销的工作不能久干,还是因为——你有了一个男人的经济庇护?”
第42章 第42章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新的经济庇护?
少薇为这充满讽刺的猜测提了提唇角。如果是这样,她何必为了辞职连尚清和梁阅的钱都接过去?东拼西凑的两千块,沉重地压低了她的手。
“我没有。”她清晰地回答陈宁霄,在他的手掌下僵住不动。
过了会儿,她感到扣着自己后脑勺的手松了松,接着覆盖在自己身体之上的人影也抬起了身,“你很自觉,知道他不会允许你继续在酒吧卖酒。你有没有利用乔匀星?知道他心软,容易帮助人。”
少薇蹙了丝眉心,想哭又想笑:“陈宁霄,你现在是怀疑,我靠近你们所有人都是图谋不轨?但从一开始……就是天歌要把我带进你们的圈子。”
“你可以拒绝。”
“——你在。”少薇跟他一问一答,答得很快,不假思索。
也许她该思索一下的,这样陈宁霄就不至于沉默下来。
现场弥漫着少薇承受不住的难堪,她不得不定了定神,一字一句有条不紊:“陈宁霄,酒吧的那件事,虽然对你来说不值一提,虽然对我来说连道谢都怕打扰你,但我还是想谢谢你。天歌的圈子,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觊觎过,给她送的生日礼物是本何藩的影集,二百八十九。”
在此之前,她每个周末都去那个独立书店翻阅,爱不释手,但从没有一刻想过据为己有。
“我想送完礼物,谢过她的好意,就维持原来的距离,因为我知道交朋友要钱,尤其是维持向上的友谊。但是那天我看到了你,看到了你和天歌的关系。我想,留下来,总有一天我会对你有用的。跟司徒薇的交往也是一样,因为她是你妹妹,假如她需要,帮她也是报答你。”
陈宁霄面无表情地听着:“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卑微。”
“这不是卑微。”少薇微微偏过脸,声音沉静:“我有我的分辨,我的度量衡。我没想过跟你说这些,因为你不喜欢这些人情打扰。我一个人完成我自己的报恩,也惹到你的高高在上目下无尘了吗?”
她顿了一顿:“况且,完成了我认为该做的事,我就会离开。”
她看不见身边男人的侧脸因为绷紧而变得十分冷酷。
“是么。”陈宁霄口吻凉薄,“既然这样,那么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早就猜到了会迎来这一句,但听到他如此轻描淡写漠不关几的一句,她还是感到了一股陌生的钻心之痛。
一只流浪猫,用以报答的可能只是从灌木丛里叼来一口死老鼠,被拒之门外难道不是当然的?
一直紧紧攥着纸袋的那只手倏然松了。
陈宁霄能感到自己身边、自己掌下的那具躯体松弛了下来,像是放弃了什么想通了什么,不再紧绷着弦。
“好。”少薇垂下眼睫,“我不会再打扰你和你的朋友们。”
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了。
隔着一道门,少薇又安静站了会儿,留下了一句“对不起”和装有药油的纸袋。这句“对不起”是为刚刚质问他父亲所说。
往后每天去便利店打工,都在等待一声辞退通知,宛如等着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一切照旧,她忘记拿鲜奶,店长还会笑眯眯地将瓶装奶亲手递给她。
西班牙签证下来那天,少薇跟店里提辞职。
店长大惊失色:“就请十天假而已,干嘛闹到辞职?”
他好说歹说,再三强调这十天的空缺无关紧要,外面多的是临时工日结工。
“你好好玩,回来复工就是了。”他一脸认真,“别有心里压力。”
少薇不得不再一次想,蒋凡家的公司实在是太人性化了。
她收拾书包告辞,走进潮气弥漫的暑夜中。
“哎,我说,她是不是小蒋总的那个啊?”等人走后,店员忍不住跟店长八卦。小蒋总指的是蒋凡。
“当然不是,又送饭又送奶的,还什么深夜补贴,纯倒贴钱请人打工啊?蒋总知道了不得打断他腿?”店长睨他一眼,“知道她打一天工咱这得蚀本多少么?”
即将要握上门把的一只手,随着这句对话而停了停。
“多少?”
店长拿手指比了个数。
店员将这个数乘以三十天,“嚯!”了一声:“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
“精细吧?这照顾。”
“精细。”心里不得不酸,“还是长得漂亮好啊。”
店长锁上收银台的现金柜,随口交代:“你别回头见了人说漏嘴。”
便利店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了,贴着本周促销海报的玻璃门外,背书包的人影仓促地退到了暗处。头顶香樟树树影轻晃,模糊了她的
影子和呼吸。
想到陈宁霄曾帮她到这地步,夜里守着煲着汤的砂锅,对墙上被照亮的一块光晕发起呆。
都结束了,她现在是出现在他肮脏的父亲宴席上被他厌恶的人-
第二天,司徒薇约她一起逛街,采买旅行用的物品。
正中午的市内公交里坐满了昏昏欲睡的老人和不知为何没在上班的年轻人,少薇乘了二十多站,刚一下车就被司徒薇拍了一下:“你怎么一点也不兴奋啊?”
少薇想了想:“可能太远了,所以显得假。”
司徒薇皱了皱鼻尖,心想也是,“你第一次出国?”
“我第一次旅行。”
“哦……”她晃了晃手里银行卡:“我妈给我的,让我们两个随便花,让你千万不要客气,这趟是你帮忙。”
夏季去西班牙度假,当然要买漂亮衣服和包包。
“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扫兴。”司徒薇一把挽住她胳膊,“别跟我说这不买那太贵,出去玩一定要打扮漂亮,你那些朴素的衣服不准带出国门!”
少薇抿了下唇:“你说了算。”
司徒薇对时尚很有自己的见解,毕竟是从小学画的,几岁时就在卢浮宫和全球各大美术馆画廊泡着了,平时穿校服宛如被束缚了灵魂,一被解脱,那些大胆的色彩运用、稀奇古怪的剪裁和丁零铛啷的配饰被信手拈来。
少薇随她逛,帮她大包小包地拿着,司徒薇问什么,一律说“好看”。司徒薇现在觉得跟她一块儿玩比跟徐雯琦好了,不知道怎么形容,她觉得少薇对自己的友谊有一股在所不辞的忠义,烘得她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
在试衣间里用iPhone自拍,司徒薇动动手指将图片发送出去。
少薇心里一动,问:“发给谁?”
“某个说要去结果又不去的臭男人咯。”
少薇猝不及防地一愕,高清银镜映出她手足俱僵的身影。
“我哥。”怕她不明,司徒薇额外解释。
“嗯。”少薇点点头。
理当如此。谁会跟自己厌恶的人同游?
她装对一切一无所知,附和道:“原来他也要去啊。”
“每年暑假都是他跟我一起的,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前几天突然说不去了。”
少薇怀着一丝怜悯和歉疚看着低头弄腰带的司徒薇。独她一人被蒙在鼓里,而她才是唯一的那个对一切兴致勃勃的人。她怎么能知道,她眼前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害的人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一直到当天逛完了,司徒薇也没收到陈宁霄的回复。
晚饭时,司徒静来找两人吃饭,就在商场里吃日料,并将旅社的一切联系方式、行程单交代给少薇。这趟旅程他们将独自飞往巴塞罗那,之后由当地地接开车接待,不太会有出岔子的空间。但少薇很严阵以待,郑重地接过那一袋子资料:“阿姨,我会照顾好薇薇,一切以薇薇为先。”
司徒静望着她笑道:“你不也是薇薇?”
“啊……”
“这就对了,也要照顾好自己,哪个薇薇都是薇薇。”
少薇捏紧了那一个透明文件袋,有些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
司徒薇像小孩子似的,将梅子酒里的冰块用吸管搅得乱响:“妈咪对哥都没对少薇好脾气。”
司徒静对她的小性子一笑置之,只说:“你这孩子。”
“过完暑假就是高三了,所以从西班牙回来就该收心。”
“妈,少薇就考颐师,你老抓她补习干嘛啦。”司徒薇忍不住吐槽道,“她分数都绰绰有余了!”
“我听说了,不妨碍。”
“浪费资源……”司徒薇忿忿不平,“换我我才不想被你们每天按在座位上学习呢,你看那些竞赛保送的,这会儿早放开玩了。”
少薇在桌子底下轻轻地靠了下司徒薇的膝盖,让她别再说了。
司徒薇果然住了口,往后的话题便都围绕着西班牙。
吃过饭,司徒薇去洗手间,少薇有了和司徒静单独相处的机会。
“阿姨,你觉得我考颐师可以吗?”
“可以啊,怎么不行?”
这还是少薇第一次遇到不劝她再努努力而完全尊重她想法的人,“你不希望我订一个更高的目标?”
“你喜欢就好。学完了师范,我可以帮你安排进颐庆最好的高中,或者私立、国际高中。”
少薇一愣,对这份照拂不知如何应对,乃至于坐立不安:“那是好远之后的事了。”
“不要紧,先把近处的事做好。”司徒静将信用卡放进服务生递过来的托盘里。
少薇点头:“我会陪薇薇好好上课写作业。”
司徒静总觉得她的承诺里有着不该有的份量,似乎还绑着对另一人的承诺。
出一趟短短十天的国,要交代的人和事很多。
少薇把陶巾交给尚清,尚清又自说自话地将梁阅划拉进了阵营。梁阅听完了来龙去脉,特意来了一趟,递给了少薇一个药兜子,里头是蒙脱石散、阿司匹林、健胃消食片以及一瓶防狼喷雾。都不贵,但贴心。防狼喷雾不能带上飞机,少薇将之给了尚清,尚清便冲梁阅开玩笑道,这当是你第一次送我的礼物咯。梁阅照度没搭理这个没边界感且文化程度不高的女人。
交代完外婆的事,少薇又给宋识因打了通电话,说自己是有事回乡下亲戚那里,最后是给陈佳威发了条短信,说自己这段时间不在,让他别不打招呼过来扑个空。
陈佳威也太有行动力,知道她第二天就走,临时开车过来见他一面。
他剃着短短的寸头,穿一件无袖的浅灰色套头衫,胸前挂着的一个玉佛吊坠垂在外面,用银链子系的,不走寻常路。
“你亲戚在哪个犄角旮旯啊,怎么连信号都没有?”他痞笑,“你不会骗我吧?”
少薇现在对他完全没什么敌意了,很从容地应对过去:“没这必要。”
陈佳威看了她会儿,做了个少薇意料外的动作——他抬起手,将脖子上的玉佛吊坠摘了下来,挂到了少薇的脖子上。太匆忙,没挂好,搭在她的长发外。
“……”
“这我平安符,借你用用。”
少薇:“……也没必要。”
“你回来还我就是了。”陈佳威耸耸肩,“这吊坠我前女友都没戴过。”
少薇脸上都懒得做表情:“这没什么好炫耀的。”
陈佳威上前一步,帮她将头发从链子下抓了出来:“很好,很衬你,一路顺风。”
少薇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真有意思。”
陈佳威指了指天:“有流星!”
少薇无动于衷,脖子转都没转一下:“没用的。”
“好吧。”陈佳威退了两步,自己摸摸鼻子化解尴尬:“拜拜,平安。”
从城子村开出去的路还是磕磕绊绊,一出巷口,被一台突然冲出的迈巴赫别了一下,差点追尾。
“我靠!”陈佳威猛拍了下喇叭,降下车窗骂道:“你他妈傻b吧,会不会开车?”
迈巴赫里的人对他的咒骂无动于衷,那贴了墨色防窥膜的窗户纹丝不动,似乎不屑于跟他对骂。
陈佳威莫名其妙地目送这台车比他先驶出红灯。一直回到了朋友聚会上,他气都还没顺。
“喂,”曲天歌先发现细节,抬抬下巴,“你东西掉了啊?”
周围朋友都知道他这块玉佩是他这段时间的心头好,似乎是某个大庙的主持给开过光的,他嫌绳子土气,特意单独配了个三不搭七的银链子。
陈佳威一摸空荡荡的脖子,痞气地扬唇一笑:“送人了。”
“哦……”曲天歌意味深长应了一声,目光瞥向一旁安静坐着的陈宁霄,“送少薇了?”
本来不知道陈佳威在追少薇的众人这一下也都知道了,纷纷聚过来问长问短。乔匀星大惊失色:“她收了?”
陈佳威知道按少薇的性子是懒得跟他烦,而且他说的是“借她戴戴”,回来要还的,但在朋友们的目光下,还是勾唇一笑:“当然。”
乔匀星抓狂:“遇人不淑!遇人不淑哇!”
“去你的。“陈佳威冲他丢了粒骰子。
乔匀星敏捷地躲开了,在陈宁霄身边坐下:“怎么办?你不管管?”
陈宁霄抓提着威士忌杯口,眉弓投下的阴影很浓:“不是挺好?”
旁边已经起哄到了两人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牵手总有吧。”
“你小看谁呢?也不看看这谁?你应该问有没有破他最快纪录,对吧,陈佳威?”
“哪个纪录啊?”有人挑眉,意有所指地问。
陈佳威远远地睨了眼一直游离在外的陈宁霄,咳嗽一声:“别背着女孩子开这种玩笑,人是正经姑娘。”
“我靠,你特么的转性了?”所有人都咋舌。
“你小子指定是接上吻了,不然不能这么护食。”
在陈佳威承认或否认前,陈宁霄抄起了茶几上的烟盒和火机,站起身离开。
说着“抽根烟”的男人,一直到离开的时长都够抽五支烟、十支烟了都还没回来,等乔匀星反应过来到酒吧外去找人,才发现那台黑色奥迪跑车早已不见。
“快点快点,要误机了,我十分钟后到路口!”司徒薇的话渲染出了十万火急。
少薇吃力地将行李箱搬下楼梯,耳朵和肩膀间夹着手机:“我就来就来,不会迟到的。”
尚清跟在身后送她,肩上挂着她的书包:“坏了,这样我像你妈了。”
少薇回眸冲她笑,接过包背好:“我走啦,有什么话短信说。”
又扬声冲二楼窗户前的陶巾喊:“外婆!我走啦,你有事就找尚清姐姐,她最近都会陪你睡!”
实在是没什么多余时间,她跟尚清的手重重一握即分开,推着行李箱的万向轮,飞一般地跑过长巷,绑高的马尾辫确实像飞奔中的骏马尾巴。
太匆忙事又太多,她没顾上把陈佳威硬给她的吊坠摘下来。
司徒家的车和她一前一后抵达会和地点,车上只有司徒薇和司机,因为这个点司徒静得去电台上节目。
少薇现在看到司徒薇的脸就会想到周景慧,想到她五千多个玩偶。她深深舒了口气,展演笑:“出发吧,别担心,我什么都行。”
“咦……”司徒薇搓了搓手臂,“你个第一次出国的人,口气倒不小。”
说罢,少薇陪她笑作一团。
如何值机、托运行李,少薇都预先做了功课,想着不能帮忙的话最起码别添麻烦。没想到一切都有司机代劳,而且头等舱的队伍还很短,服务也相当耐心、周全。
少薇需要做的,只是站着陪司徒薇聊天。
“我吃不惯欧洲菜,希望西班牙菜能好吃点。你不知道,有年寒假去挪威看极光,难吃死我了。”
少薇:“我带了泡面。”
“我靠。”
“老城区全靠走,一天下来好几万步。”
少薇:“我带了泡脚桶。”
“我靠!”
“我还带了拨筋棒,可以帮你按摩疏通。”
司徒薇简直肃然起敬了,喃喃道:“你好会照顾人啊……”
少薇温和地望着她笑:“对你是应该的。”
司徒薇红起脸:“其实……我刚开始跟你当同桌时,觉得你挺清高的,很难接近,都有点怕你。”
“人的本质都是靠相处慢慢知道的。”少薇转过身,望着值机柜台上的电子显示屏,眼睛过了许久也没眨。
怎么能没有侥幸呢,她也想自己那点不算差的本质慢慢地被另一个人发觉,好觉得她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沉闷、软弱、自弃,或者说……惹人厌恶。
司徒薇望着她的侧脸,心里想,她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开心。
无论是第一趟出国也好第一次旅行也罢,都没有令她兴奋起来,她只是在表演一个期待旅行的人,其实只要一得空,她就会心不在焉。
或者说,是魂不守舍。
“你哥……”少薇顿了顿,“你哥这几天还好吧?”
“好啊,可忙了。”司徒薇随口道。
“是吗。”少薇点点头,“那就好。”
“实不相瞒,我还做梦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说跟我们一起走。”
梦太好,少薇也跟着幻想了一下,连呼吸都稍后,心不在焉加重,神情却温柔似晨曦海风。
深夜的国际航班安检通道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地排着,安检入口处被送机的人占满,不乏挥泪告别的,或许是留学生们。
司机也送到这儿止步,将护照和机票分别交到两人手里,交代着司徒静让他交代的东西。
司徒薇困得打哈欠,不太耐烦地听着,嗯嗯点头,站也没了站相。蓦地扫到了什么,她眼睛也瞪大了身体也站直了——
一道单肩挂着背包的身影出现在了人影憧憧的过道上,修长的身体被包裹在剪裁简单的白T黑裤中,看上去十分利落。
司徒薇结巴起来:“哥——?”
少薇猛地抬头,死死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是幻觉么?以为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的男人,出现在了她视线尽头,由远及近。
司徒薇张口结舌,仰头望着来到近前的他哥。
“你来送机……?”她人都傻了。
陈宁霄半亮起夹着机票的红色护照,言简意赅:“来登机。”
第43章 第43章这对吗?!
过海关的队伍很长,少薇将全新的护照攥在手心,听着司徒薇和他哥的对话。
司徒薇还在不敢置信:“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不是没空吗?”
“放心不下你。”
司徒薇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虽然你小看了我,但我还是很开心的。何况我还有少薇呢!”说罢一把挽过少薇的胳膊。
太突然,少薇被她拽得趔趄一下,歪进她怀里,脖子上的玉佛吊坠晃了出来。
陈宁霄移开目光,很快,于是少薇便感觉他目光从未曾沾过自己。
“她第一次出国,能顶什么用?不拖后腿就不错了。”
说的是事实,但少薇还是感到了一丝尴尬,扯动嘴角笑道:“那我尽量不拖后腿。”
陈宁霄冷睨她,半晌,张口:“谁都有第一次。”
少薇低着脸,眼珠子转了转,一侧腮略鼓了鼓。
司徒薇跟少薇咬耳朵:“这人怎么阴晴不定的?”
这短短几句后,陈宁霄就开始打电话。越洋电话,用英语打的,充斥着两个高中生无法听懂的专业术语和陌生词汇。没人知道陈宁霄是在开技术电话会,原本是该视频的,但他临时更改了行程,只好先如此。
他开起会来很专注,讲话有一股干脆而雷厉之感,既无自我推敲的反复,也无等待别人肯定的迟疑。如果要描述的话,那是一种信念感。是一种对人对事对决策都深抱信任的信念感。
两个高中生都不再说话了,司徒薇忙于跟谁聊天,做了美甲的手在手机屏幕上敲击不停。
过了海关又过安检,少薇听了提醒,将平板电脑从双肩包里拿出来,单独过检。
飞往巴塞罗那的登机口有点距离,陈宁霄推了小推车过来,将自己的包和司徒薇的小包放了进去,最后冲少薇伸出手:“给我。”
少薇摇头,客气得很:“我不用,很轻。”
陈宁霄看着她两秒,少薇乖乖地将双肩包摘了,递到他手边。
陈宁霄心里没提防,漫不经心地接过,手臂径直往下沉了一沉。
她管这叫“很轻”?
“什么东西这么重?”
少薇心虚低声:“我和薇薇的洗漱用品,一次性拖鞋,面膜,两盒泡面,薇薇的平板电脑,我的暑假中英语周记本。”
陈宁霄凉凉地开口,首先问:“司徒薇,自己的东西自己保管不知道吗?”
司徒薇一脸的无语问苍天:“老天你这是来管我来了?”
话虽如此,但还是乖乖地将ipad从少薇书包里抽了出来,抱在了怀里。
陈宁霄其次教她:“洗漱用品,拖鞋,面膜,头等舱都会发。吃的,每个舱位都有两顿正餐,用不着吃泡面。”
“我怕吃不惯,以防万一。”
她很巧妙地略去了这件事真正的主语“薇薇”,但陈宁霄直接说:“司徒薇很喜欢吃飞机餐。”
司徒薇受不了了,喜欢吃飞机餐是什么值得说出来的事情吗,多丢人呐,嘴硬道:“谁说的!”
砰砰两声,两盒泡面被无情地丢进了垃圾桶,两个女生当鹌鹑,半句不吭。
接着要遭毒手的是一小袋被防水分装袋装起来的洗漱品,少薇“哎”了一声,目光怯怯地望他:“一定要丢吗?”
陈宁霄只负责管教自己妹:““司徒薇,自己的份额自己背。”
阎王!
司徒薇立刻往她哥身边站了一步,义正言辞道:“丢丢丢,快丢!少薇,头等舱什么都有,而且我不用这些牌子。”
“哦……”少薇抿了抿唇。是她问尚清借的好牌子呢,只是装在分装品里看不出来。
又是砰砰两声,东西眨眼进了垃圾桶。
最后是两本薄薄的周记本。
“这个不能丢!”少薇惊慌失措,两只手都伸出去阻,“我还要交的!”
陈宁霄将这两本本子很快地浏览了一遍,而后将之重新塞回书包。
问:“司徒薇,你的暑假作业呢?”
司徒薇吸着珍奶的嘴巴呆滞住:“啊???”
这对吗?!
见势不妙,少薇赶快为她找补:“我我我是因为这两门作文不好,老师单独给我布置的,而且我每天都打工,进度落下很多,薇薇肯定比我写得快。”
司徒薇从陈宁霄身边一步瞬移到少薇身边,看着她哥:“嗯嗯嗯嗯嗯!”
陈宁霄放过了她,将书包拉链拉好,丢进推车。
原本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成功瘦身,变得空空瘪瘪的。
做完了这一切,他还是半句话都没多说,推着行李车走向最近的贵宾休息室。
“他就是为了自己推着轻松。”司徒薇跟少薇咬耳朵。
“哦……嗯。”少薇点点头,看着他人高腿长的背影,过半天才移回目光。
其实她提前上网查过头等舱攻略,知道这些都会提供,但到底是没坐过,只想着万一呢?还是有备无患得好。现在东西一丢,她也有了解脱出来的轻松感,连脊背都舒展了几分。
贵宾休息室中,三人围绕着茶几环坐,陈宁霄开了笔记本电脑继续他刚刚中断的会议,司徒薇仍在争分夺秒地聊天。做完指甲的手敲屏幕发出的简直是绵延不绝的噪音,陈宁霄忍了十几分钟,终于摘下一边耳机,皱眉:“坐远点。”
司徒薇乖乖坐远了,这一方沙发只剩下相对而坐的两人。
陈宁霄刚刚扯下的半边耳机一直没再塞回去,可能是忘了。
少薇巴不得他塞回去呢,否则自己肚子里的咕唧叫声也不至于被他听到。
“去吃东西,免费的。”陈宁霄冷不丁一句,但头没抬。
少薇目光环了一圈,小声问:“全部都免费吗?”
“嗯。”
少薇张唇,无声地“哇哦”了一声。
陈宁霄勾了勾唇,但讲出来的话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怎么,你爸爸的朋友,连飞机贵宾厅的权益都没教过你?”
少薇捋了下才知道“爸爸的朋友”指的是宋识因,因为他对外称她是“朋友之女”。
少薇两手撑着沙发,头颈微垂,看着自己百褶裙下朝前笔直伸着的一双小腿:“他教过我品酒和用餐礼仪。我会品红酒。”
陈宁霄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蹙眉、不敢置信地看了她一眼。
“你不就想听这些吗?”少薇与他对视,“是真的,单宁,酒庄,年份,酒体,各种类型香气。”
她说完起身,去餐台前取东西吃,顺便倒了一杯颜色深红的葡萄酒。
当着陈宁霄的面,她摇晃高脚杯,让酒液在里面晃荡,观察它的挂壁,继而将鼻尖凑到杯口,轻轻嗅闻。
如此娴熟,于是跟她整身女高中生的穿搭:百褶裙、系有领带的蓝白水手服、过脚踝的白色袜子和系绊帆布鞋都如此格格不入。
品鉴完香气后,她一手撑着沙发,微微仰脖抿了一口,刚想说话,陈宁霄却已经把耳机塞回去了,五官锐利的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
从这里开始直到下飞机,他们都没再说过话。
头等舱果然好,不仅有可以放平睡觉的沙发,还有香香的洗漱护肤品、梳子、拖鞋、眼罩、耳塞,不仅如此,还是点餐制,客人可以拿着菜单选点,而不是统一的餐饮供应。
少薇都有点后悔刚刚在贵宾室吃得太多。
她把每道主菜和甜品都点了一遍。
司徒薇跟她座位靠着,瞪大眼睛:“你大胃王啊!”
“看着都很好吃啊。”少薇认真道。
“……你好坦然。”
“花了钱的。”少薇更认真。
司徒薇捂了下脸,从指缝里漏出声音:“给我也都来一份。”
空姐压住唇角:“好,没问题。”
司徒薇从没吃过这么开心的飞机餐,有过家家之感。这个事情呢,如果换作是徐雯琦在场,她肯定会嫌弃地发表一通很有贵格的言论。司徒薇心里长叹一声,再度觉得把少薇当好朋友是件很不错的事。
正餐发放完,整个机舱灯光调暗,营造出舒适静谧的睡眠氛围。
陈宁霄一直写代码直到凌晨,飞机飞过深蓝镶金的晨昏线,他起身,去给睡相极差的司徒薇盖毯子。
少薇的座位跟司徒薇相邻,她的门敞着,不知道其实可以关上,是为了保护客人的私密性而设计。
里面盖着薄毯侧躺的身影看上去很乖,舷窗的百叶帘也没拉,平流层万里无云的深蓝光笼罩在她奶油般柔和的脸庞上。
陈宁霄给睡得四仰八叉的司徒薇拉上毯子,合上门,脚步停了一停,调转向隔壁。
她睡相也不怎么好。
将毯子从腰际拉至颈侧,轻轻地放落,手未曾有一丝触碰到她的身体,但指尖的烟草味却自少薇的鼻尖随呼吸漫进了梦里。
少薇一动也不敢动,眉心也丝毫未蹙,怕出卖自己。
一个念头闪过。
会不会……他其实也没那么厌恶自己呢?
离开前,陈宁霄余光瞥见了什么。
剔透而雕工纯熟的玉佛,被放置在座椅旁的置物搁板上。陈宁霄居高临下睨了两秒,二话没说就给抄走了,抄得丝滑流畅,抄得冷酷无情。
漫长的六七个小时睡眠后,空姐开始分发早餐,机舱内陆续有了乘客们聊天走动的动静。
少薇双手捧脸惊恐:“玉佩不见了!”
司徒薇关心地问:“是很要紧的东西吗?让空姐给你找找?”
“不要紧。不对,要紧!”
要还给陈佳威的!他这人这么厚脸皮,不会说什么丢了他玉佩要跟他以身相许吧!
陈宁霄在她身边站定,指间坠下银链,冷声问:“这个吗?”
少薇茫然望他。
“西班牙小偷多,我帮你保管。”
“……”
她后来全程果然都没再带过这个坠子。
当地时间凌晨六点,飞机降落巴塞罗那。
这是一座诞生了圣家堂和米拉之家的城市,拥有绵延的文艺复兴感的红顶建筑和错落的街道,海风吹过教堂,带来晚钟的回响。
入住的酒店有悠久历史,里头金碧辉煌,凡是有关欧洲奢华宫殿的想象都在此有了具象化了,少薇一走进去就感到晕眩,一直到躺到那张如云朵般柔软的床上后也还是头重脚轻。要是有朝一日,可以带外婆睡上这样的床就好了。她看着卧室天花板上的壁画,长长地吐了口气。
第一站就是要提前很久才能预约上的圣家堂,这之后是桂尔公园,之后是焦糖山看日落,晚上则去哥特区闲逛,那里有很多文艺店铺,是司徒薇点名要去的。因为有地陪开车接送,所以行程的自由度很高。
司徒薇带了一个索尼相机和几颗镜头,机身上挂的是广角。这些都是她为这趟行程专门新买的装备,出行前,她花了半天学了下
说明书上的各项操作,自信满满,但一出街就全忘了个干净。
“光线暗调快门还是光圈来着……感光度哪里调啊,破索尼,怎么没个快捷键!”
在圣家堂跟机器斗争半天,把自己给斗生气了。
“少薇,你会不会?”
少薇摇头:“我不会啊,我没碰过相机。”
还没张嘴问陈宁霄,就得到一句无情的:“别指望我。”
司徒薇陡然泄气,将单反弃之不用,重新用回自己的卡片机和手机。
少薇料想这相机沉重,她为了搭配又背了个很有份量的牛仔链条包,便主动问:“我帮你背相机吧?”
司徒薇学乖了,先看了眼陈宁霄,弱弱地问:“可以吗?”得到首肯后,才将相机递给了少薇。
少薇斜挎上肩,随他们跟上专业讲解向导的路线。
下午三四点的光线从雕花窗户中斜射入,在这座奇诡瑰丽的教堂中庭投下郁金香般的光线,世界各地游客张唇仰叹,汇成通往天国的赞歌。
天神住的地方。
少薇看着陈宁霄在她正前方驻足的身影,笼罩着金辉的轮廓,落下淡影的眉弓、睫毛和喉结,落拓游离于尘世外的神情。
她感到某种痒意爬上指尖。
是她熟悉的,却一直不得其解无法排除的痒,时不时地会攀上,在一些好看的光线中,在落后一步注视陈宁霄的时刻中。她低头,看到斜挎在自己腰际的索尼单反相机。
零点零一秒的犹豫,像枪被插进皮套般的自然,少薇拿起,以准确的姿势掌镜,一手托底部,一手托镜头,一指搭快门,一指捻光圈环。
指尖的痒消失了,一片雪花与苍茫无依中找到了它的落点,化为潮湿的能孕育生命的水汽。
然后呢?
拔枪出击的动作在这一刻茫然地停住。她不会用。每一款手机都有它独特的操作系统和按钮,她没研究过任何一款相机,自然摸索不出正确的使用方式。
“你忘记开机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伸出手来,在机身的某个位置拨了一下——液晶显示屏亮了起来,映衬出此刻镜头对准的预览画面。
事实上对方是用外语说的,不是英语,也许是法语吗?还是西班牙语?少薇不知道,只怔然地扭过头去。那个有着银色卷发的老人对她微笑点头了一下,继续往前走,走进圣家堂的深处。
司徒薇有艺术细胞和见解,听讲解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和陈宁霄交耳探讨,没发现少薇的掉队。等察觉时她慌了一下:“坏了,她不会丢了吧!”
“在那根柱子后面。”陈宁霄轻抬下巴。
不知道这个跟她一块儿听讲解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过了两秒,少薇果然从柱子后面转了出来,右手握着机身的握柄,挂绳被她从脖子上取下了,在纤细的胳膊上缠了几圈。
她单手拿相机的姿态有一股与她以往形象不符的飒爽。
“你在拍照?”司徒薇疑惑问,“你会用单反啊?”
“不会,我就随便研究了一下。”
“给我看看。”司徒薇凑过去。预览的倒放小标志还是看得懂的,她往回摁了几张,忍不住笑道:“你都虚焦了啦!”
少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因为没搞懂机身和镜头的对焦模式哪里调,现在的好像不对,也不知道怎么手动对焦。”
“不过这几张误打误撞没虚的,倒还挺像那么回事。”司徒薇点评道,“有点故事感。”
少薇忙要把相机取下:“给你玩吧?”
“我不要,重死了,好热。”司徒薇手当扇子在脖颈间扇风。
少薇又客气地示意给陈宁霄:“司徒哥哥,你拍么?”
少薇没想过一直没主动跟她讲话的陈宁霄会过来,在她身边俯下身。
他鲜明的气息入侵她的场域,让她恍惚了一下,以至于没意识到他在干什么——他目光盯着显示屏,一手在镜头某处托住,轻巧转了一转:“对焦环在这里。”
广角的焦段短,镜头长度便也小巧,他的指侧与少薇托镜头的手触到,温热。
一本正经的教学,没什么好惊慌失措地移开的,于是便谁也没动,佯装不知此刻肌肤无间。
画面由模糊至清晰,精准地定在了远处一个抬头看彩绘玻璃的小孩脸上。
司徒薇气得吱儿哇乱叫:“你原来会用啊!”
陈宁霄一脸淡定:“我只是让你别指望我,没说我不会。”
“靠!”
没人注意到望玻璃的小孩转过了脸,零秒出手的瞬息,一只白得宛如透明的指尖轻按下快门,托着镜头的手稳之又稳。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
少薇呼吸一窒,倏地扭过头去,看向陈宁霄的双眸里浸透了不可思议,似乎不相信自己刚刚完成了什么。
“看看。”陈宁霄示意。
少薇亲手按下了预览键。
被精准聚焦的画面,与刚刚碰运气捕捉到画面有着截然不同的质感:清晰、稳定、焦内锐利、焦外如奶油。索尼对光影的捕捉处理深负气质,那一束投在儿童额头和眼眸上的光里,浮着浅浅的灰尘,呈白金色照亮孩子的金卷发与白肤。广角拍人像的弊端在这张随手一拍的天然构图里变为了优势,建筑线条的纵深排列赋予了画面磅礴的透视感,人物位居画面中心从而得以不被变形,于是整张照片宛如拥有了音浪的回响线条,那是圣家堂里历史的回声。
少薇轻轻倒抽了一口气,过了好久,她才吞咽。
伟大的对焦环,对焦了她的画面,亦从此对焦出了她的人生。
很多年后位于纽约的个展上,面对采访镜头,她说:“我永远忘不了我人生里第一次精准对焦的时刻,那是从模糊到清晰的转变,也是我对于外物世界强烈想要捕捉、瞄准的那种动机的实现。可以说,每一次对焦都是一次野心的释放,是找到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过程,因此我永远喜欢手动对焦的感觉。而我的第一次焦点,是和我年少喜欢的男孩子一起转出的。”
“年少喜欢的男孩子,听上去似乎是个遗憾的青春故事。”那一场展后,记者不免追问。
总是穿得很低调、行事作风也低调的摄影师冲她回眸,粲然一笑:“不啊,只不过他现在是个成熟男人了嘛。”
第44章 第44章宝宝
从焦糖山俯瞰过去的巴塞罗那城美如油画,圣家堂耸峙巍峨,背后果冻海在夕阳下波光粼粼。
从没见过如此美的黄昏,少薇没有举相机,安静欣赏,目光落在教堂、钟楼、飞鸟、车流与晚霞上,落在并肩而走的情侣与亲密交谈的友人上。这是世界真切在她面前展开的一角。
心中的伤感来得不合时宜但汹涌,几乎堵塞了胸口。大概知道这一张机票不过是好心人的施舍,她是无法实名制的冒领者。
“陈宁霄,跟你坦白一件事。”她两手趴在栏杆上,郑重其事地说。
“什么?”
“那天买衣服时就知道你不去了,猜得到是因为我才不去的。如果我识趣点的话,就该主动找个理由说我不去,好把旅行还给你。”少薇回过脸,往后勾着的脚尖轻轻踢着小腿,“但我自私了,没舍得。”
晚风是涂开橙色油画颜料的笔刷,在她玉雕似的脸上薄薄地涂开一层,光影蜜似地流淌。陈宁霄注视她半晌,忽然意识到,她身上有比普通同龄少女更沉静的一种感觉。
像某种橙子。早秋见的,比其他柑橘橙果都更早地见识到浓郁的秋天,芬芳,甜味也很厚。
“我说的,你听到了吗?”少薇又问了一遍。
“听到了。”陈宁霄漫不经心:“不必跟我交代。日落了,珍惜这一分钟。”
他还是很冷淡,白天至今的寥寥对话,不过是他的礼貌所致。
耳旁的嗡嗡震动和美甲敲击屏幕声接连不断。
过了两分钟。
陈宁霄耐心用尽:“你能不能有点manner?”
司徒薇眼睛都舍不得从屏幕上抬:“怎么啦,你们聊你们的,我玩我的。”
“吵。”陈宁霄无情地从亲妹手里抽走手机:“日落后还你。”
“我靠,凭什么?”司徒薇傻眼,一个劲跳起来要抢。但怎么可能抢得过?身高的碾压一目了然,陈宁霄甚至用
不着将手举高。
司徒薇嘴巴瘪瘪:“你还我。”
“那就保证你花里胡哨的美甲在这五分钟里不要碰到屏幕。”
司徒薇挂下脸,不情不愿:“我走远点行了吧。”
竟真的背对夕阳走远了,用背影面对她心心念念的美丽异国风景。
陈宁霄眯了眯眼,问少薇:“她在学校里也这样?”
学校管手机管得严,司徒薇大体上很乖,少薇便为她打掩护:“没。”
晚饭在哥特区一家很有名且local的餐厅吃海鲜烩饭,侍应生为三人推荐佐餐酒。
对酒的品味很能反映一家西方餐厅的专业度,陈宁霄不动声色地听着,用英语问了对方几款酒的年份、产区和香型、甜度。侍应生答得不错,但显然不够好。在客人失去信任之前,他低声告辞失陪,过了会儿,是主厨亲自来推荐。
陈宁霄扯了扯嘴角,两指压着纤细的杯脚:“来吧,机场贵宾厅的酒不值得,要品就品现在的。”
少薇:“……”
原来那时候不是被她将到,而是懒得听她品那些破酒。
欧洲这些餐馆都很热闹,店内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刻也不会停,比较起来司徒薇觉得自己敲键盘的动静也就没那么不可饶恕了。
她也完全没顾上自己亲哥和同桌到底在聊些什么。
少薇动了动嘴皮,鼎沸人声中一句:“好记仇……”
陈宁霄好整以暇:“是你先要卖弄——别的男人教你的知识。”
“我学得不到家。”少薇毛孔都开始冒汗,缴械投降,“你别笑我了。”
陈宁霄对她的卖乖无动于衷:“他教你什么,你就说什么。”
司徒薇于修图中忙里抽空:“谁啊?”
陈宁霄:“一边玩去。”
“好叻。”
少薇端起酒杯,先闻,再轻轻啜饮一口:“甜的,冰的,轻的,嗯,白的。”
难得装傻,身体里的发条都拧紧起来,自软垫藤条椅上并垂而下的双腿脚趾抵着地面。
陈宁霄笑了笑:“还有呢?”
少薇舔了舔下唇,沉吐出了一口气:“浅白金的色泽,酒体清透,证明年份较新,闻起来有青草的香味,带点酸……嗯,葡萄柚的果香,还有百香果。口感很轻盈。就这些。”
说完后,她有些坐立不安地隔桌望着陈宁霄。
说实话,宋识因教她也考她,她从没一次这么紧张过,生怕自己答得不够好。她的品酒课只上过几次,主要是品红的,宋识因说不是因为白的不如红的,而是国内的富商对葡萄酒的品味还只是刚从雪碧兑酒中走出来,红的白的哪种高级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觉得红的高级。
“这是典型的SauvignonBlanc的特质。”
“什么?”
“长相思。”陈宁霄顿了顿:“一种果实偏小、紧凑的葡萄,很早熟,味酸,但是阳光足够的话,可以释放浓郁的香型。”
早熟,味酸,但阳光足够的话,就可以芬芳。
少薇抿起唇角,目光在吊灯下微微偏过。
人也可以这样的话,也很好。
“你刚刚说的很对,这瓶酒年份很新,因为马尔堡的长相思就是要喝新鲜的,所以时间越近越贵。”
少薇再度抿了一口,试着按陈宁霄说的,体味里面的清冽、清爽,以及被果味包裹的酸。
有点晕眩。
但她喝酒有天赋,酒量不至如此。
在这一口绵长的酒中,她缓缓地懂得,是因为陈宁霄主动跟她讲了这么多话。
这不真实的梦幻般的幸福感令她晕眩。
马上要结束了吧。他讲完这句,后面就不开口了。
再想点什么吧。快再接点什么,聪明的,有趣的,好让他一句接一句。
她就在当场、就在当下的相思,不为任何人所知,包括这风,这海,这异国,以及对面的男人。
“长相思很适合夏天,也适合配贝类海鲜。”他打了个响指唤过侍应生,问他要了酒单,与他附耳交流几句后又点了两支酒,“之后吃主菜和甜品时,你可以对比一下它和霞多丽、灰皮诺的区别。”
适合夏天的长相思,从此成为她在夏天的一封总会准时送达的信笺。
“我只知道你喜欢喝威士忌。”少薇想起什么,笑起来,“Root的侍应生都怕你,因为只有你能尝得出那些假酒,连对冰球都有要求。陈瑞东怕你威信这么高,说一句这儿的酒不行,大学生们就都不来了,还特意聘了个专业的调酒师。”
“我什么酒都不喜欢喝。”
始料未及的答案,让少薇怔住,笑容也有些尴尬地凝固:“是吗,但你很懂。”
“我母亲一厢情愿认为一个集团家业的继承人应该足够优雅、高贵,懂得一切附庸风雅的东西,对万事万物都有goodtaste,懂酒是应有之意。我父亲是一个工科博士,虽然也是世家大族中成长起来的,也有丰富的留洋经历,但似乎够不上我母亲的标准。他们经常为此吵架,我父亲不解的是,我母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女孩,为什么执意要当虚无缥缈的贵族的信徒。”他眼眸轻挑,唇角含着说不清的讥讽:“何况,中国只有世家,没有贵族。”
他话里的讽刺意味毫不收敛,偏偏口吻却如此淡定,仿佛在说的不是自己双亲,而是别人的事,旁观的事。
少薇感到一丝坐立难安:“我以为……你更喜欢你妈妈。”
她眼里的司徒静是如此貌美、气质、高雅,哪怕去哪个国家当公主王妃都不过分的,但在她亲儿子的眼里,居然只是个附庸风雅的妇人么?而他的父亲,已被他亲口盖棺定论过“肮脏不堪”。
更喜欢妈妈?
陈宁霄垂睫哼笑一息。
很久没听到这么天真的话了。还是个孩子。
他轻描淡写:““谈不上。父母不是用来喜欢或爱的。”
少薇心头铛的一声,似有巨钟敲响,余震不息。
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怎么,你很爱护你父母?”
“我……”少薇张了张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爱,可是遥远的他们似乎不需要她爱。
“父母使用孩子,孩子使用父母,真相如此。难的是,使用的,被使用的,都试图把这种使用归纳到爱的名下。”
少薇觉得心口发沉:“陈宁霄,你这些话会让你妈妈伤心。”
至于那个到处沾花惹草的父亲,伤心也就伤心吧。
陈宁霄好像听到了她后面那句潜台词,勾了勾唇,接着神情敛为一种自知一切的平静:“我不会让她伤心,只会让她失望。”
话聊到这儿,司徒薇突然攥着手机起身:“我去打个电话!”
怕陈宁霄看出什么,欲盖弥彰一句:“是妈咪的电话。”
她浑然不觉刚刚两人谈论的就是司徒静,还以为仍是天气和酒。
见陈宁霄点头颔首,她迫不及待地走了。
少薇喝了两口酒,目光沿着露台望出去,望向深蓝天幕下沿着坡道缓缓走上来的游人们。歇了数秒,她主动提起一口气,故作轻松:“可是话虽这么说,因为司徒阿姨喜欢这些,你还是认真地学了有关酒的一起。”
“没错。”
“还学了什么?”
“买东西。我小时候很期待她带我去拍卖会。我父亲买东西只会让代理人出面,但我母亲喜欢亲自出席。她会告诉我,喜欢什么就自己举牌。”
那是他童年幼年里跟司徒静独处的为数不多的画面。优雅的贵妇人牵着穿西装打领带的小孩,成为那几年香港佳士得和北京保利的有趣画面。但他并不喜欢,那些拍品在他眼里不过是死物。后来他开始观察每一次竞拍时那些代理人或金主本人的表情、举止。他开始猜那些在讲电话的代理人究竟收到的是怎样的命令,是在所不辞,还是上限迫近。后来,他举起号码牌,一口咬一口地去映证自己的想法。
对那些势在必得的代理人来说,他是不知道哪里蹿出来的捣蛋小鬼。
对他来说,这些人是很有趣的猴子,一戳一动。
当然有实验失败的时候,比如高估了对方的决心,槌落到了自家。没关系,他会抱着藏品回去给陈家老太太,眼也不眨地说是送她的礼物。
“拍卖会很有意思,是一个足够优雅的角斗场,”陈宁霄脸上浮现笑意,那是一种游戏玩家通关后回忆关卡的笑,充满着游刃有余和松弛:“你需要明确自己的心意,掂清自己的份量,通过别人咬一口的节奏判断对方的决心,剩下的就是比拼实力和信念了。这里面会产生权衡,那就是你的想要,和为此的代价。”
“什么叫明确自己的心意?”少薇不懂,“会举牌的,不都是喜欢的?”
“你高看了人。”陈宁霄勾起唇,微挑的眸中视线锐利,“有人临时变卦,有人无功而返,有人对自己想要的,因为竞争激烈而退出,对于一般喜欢的,随便拍着玩的,反而因为竞争低而捡漏,拍卖师会不停鼓励你,蛊惑你,架高你,直到你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如意的人少,将就的人多,捧回家一件自己并不钟意的东西,或者束之高阁,或者自我安慰这样也不错。”
他停顿了片刻,“所以我从小就明白,人生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明确自己的心意,二是坚持自己的心意。”
这也是他后来成为投资人后不断追问、令所有创业者都深感窘迫和棘手的问题:你到底要什么?
少薇目光看着他怔怔:“我从没有想过,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原来并不简单。”
什么是真的想要,什么是说服自己想要?
哪种活法是得到了却是放着惹尘埃的,又是哪种活法是过上了后要花很多时间来说服自己这样也不错的。
奇怪,只是聊天而已,她怎么有种像快要溺毙的紧迫感,脊背冒出薄汗。
她体味到乔匀星的意思了。
要追逐陈宁霄,需要把自己当作一款不断迭代的产品,不可以偷懒,不可以懈怠。一旦对人生懈怠了,似乎就会耻于面对他。
少薇没忍住:“都是朋友,你跟乔匀星差挺多的……”
“当然,我在拍卖会数零的时候,他在公园里和女孩子抢滑滑梯。”
“……”
陈宁霄抬眸:“怎么,对乔匀星感兴趣?”
“没没没没……”少薇头摇得相当果决。
聊了这一通,海鲜烩饭和龙虾终于都端了上来,司徒薇也终于打完电话落座。
“她跟你聊了什么?”
“啊?”司徒薇脸色红扑扑的,愣了一下才说:“没什么啊,就问天气好不好,安不安全,累不累。”
陈宁霄看着她闪烁的眼神数秒,什么也没说。
整顿饭的功夫司徒薇都在忙于聊天,如果这时候有谁没收她的手机,大概会成为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意外的是,陈宁霄没再干涉她。
就这样终于结束了行程回到酒店,各自规整行李。司徒薇买的那一堆漂亮衣服经不起压,全是褶皱,不得不交给酒店熨烫。少薇拉开柜门,看到放在洗衣袋旁边的价目表,为收费咋舌——熨条裙子要一百五十块?!
她拉出立式熨衣板和熨斗:“我帮你烫。”
司徒薇踌躇:“别了,有十几条呢。”
“先烫明天要穿的。”少薇自有主意。
“你真会用?”
少薇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哪有什么衣服值得上熨斗?”
是呢,穷人的衣服,岂用如此精细打理?聚酯纤维和涤纶是不会起皱的。
“我小时候见我妈用过,她会自己做衣服,给我做过好多,水洗后要熨一遍定型。”少薇垂目说着,手掌在裙子上哗地一下抚过抚平,检查熨斗水量,在衣料上喷洒上水,继而推上开关,等待预热。
这一切时,她丝毫不需要思考,动作利索无比。
司徒薇看呆,不由得说:“你真的十六岁?”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面对宋识因和司徒薇,她说这句的心境截然不同,回眸一笑:“交给我。”
司徒薇便又坐在一边,全神贯注地玩起手机来。两人谁也没留意从衣物中掉出了一张信纸,密密麻麻写满了黑色水笔字,狗爬的。
“作为感谢,你可以帮我问你哥借一下电脑么?”少薇一边有条不紊地烫衣,一边说:“我想把今天的照片导出来看看。”
司徒薇的微信刚发出去没两分钟,门铃声就响了起来。她去开门,陈宁霄伸手,“卡,以及读卡器。”
屋内的热度显然高于走廊,还有一股这种套房里弥漫水蒸汽后独有的陈旧气味,陈宁霄皱了皱眉:“干什么了?”
“少薇在烫衣服。”司徒薇往旁边让了一让。
站在熨衣板后的少女马尾高束,一件珠光白的衬衫(司徒薇买的)松松地罩在身上,剪裁却很流畅有型,为了干活利索些,两边袖口被她挽到了手肘。
所谓胶原蛋白,是纵使脖颈两腕空空,也让人觉得她流光四溢,光华璀璨。
“司徒哥有衬衣要熨吗?”少薇问,将手底下熨好的一条真丝吊带裙一抖一抻,在衣架上挂好。
“他不会给你的,他说除了佣人只有老婆才能给他烫衣服!”司徒薇大声说。
陈宁霄额角一跳。
少薇原地立正,两手在身侧攥小拳:“对对不起!当我没问!”
司徒薇很确定从自己哥的嘴里听出了一丝杀气。
“司徒薇,七八岁时的陈年旧账,你记性挺好?”
“明明就是你很向往的画面!”
陈宁霄闭了闭眼,口吻冷淡:“年少无知,别发傻了。”
两兄妹斗嘴,她一个外人没什么好插入的,少薇只好心无旁骛地对待衣服,装作自己突发聋疾。
也没留神到陈宁霄脚步靠近,继而弯下了腰,从地毯上捡起了什么。
对折的信纸自他修长两指间被隔开,露出里面的内容。
【宝宝:
爱伴你到巴塞罗那。】
很好,是一封情书。
第45章 第45章“我不。”
还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司徒薇在敲手机,少薇刚将熨斗放上新一件连衣裙。
陈宁霄两根手指沉稳地格着信纸,目光沉沉两秒,缓慢而不带感情色彩地开口:
“宝宝,爱伴你到巴塞罗那。”
“啊!!!”司徒薇一声土拨鼠尖叫。
陈宁霄将信一掩:“你叫什么?”
司徒薇掩面:“什么东西!”
陈宁霄眯了眯眼,再度格开信纸:“对你的思念,注定会让我魂不守舍、度日如年。正如我答应你的,我将每晚看着你发给我的照片亲吻入眠——”
“啊!!!!”
陈宁霄看向司徒薇:“这次又叫什么?”
司徒薇疯狂摇头,脸色泣血。
“期待你多多美美的照片。期待波尔多的红酒能将你的双唇涂抹得更鲜艳好——”陈宁霄顿了顿,明显是忍耐了一下才继续念下去:“涂抹得更鲜艳好、吃。”
“啊!!!!!”这次的尖叫比以往都要漫长。
“……”
司徒薇崩溃哭道:“衣服衣服!衣服烫出洞了!”
被她一提醒,陈宁霄刷地扭头看少薇,少薇低头看烫衣板,于是刚刚听至
呆若木鸡神思恍惚的少女终于也爆发出了一声尖叫,接着两个女生七手八脚地一同去抢救衣服,再接着压在上面的熨斗咚地一声砸到了地上,滚烫的蒸汽连着飞溅出的热腾小水珠在房间里弥漫成一团灼热白雾,冲到了并排站立的两个女生脸上——
世界静止了,只剩下水蒸气还在顽强地兹啦——兹啦——
少薇和司徒薇都像是做错了事般,做出束手就擒的姿态。
脸蛋一样地红,姿态一样地心虚,五官一样地紧皱一团,甚至——陈宁霄低头扫了一眼最后的「爱你,我的心尖薇(飞吻飞吻)」——两个人都叫薇薇。
兵荒马乱后的令人窒息的安静中,陈宁霄微微俯身,拔出了熨斗的插头。啵的一声,让两人都抖了一抖。
“首先,”陈宁霄像看死人一样再度看了眼这张纸:“有没有人能告诉他,波尔多不在西班牙。”
“……”
“其次,”陈宁霄目光缓慢扫视,逐一停在两张少女的脸蛋上:“谁的?”
两个薇薇都疯狂摇起头来,力求用摇头的力度和速度来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关。
“司徒薇?”
司徒薇大叫:“你凭什么觉得是我的!”
陈宁霄:“……”
提醒她:“你小腿刮破了,要不要处理一下?”
司徒薇这才低头,发现小腿上一道鲜明的血印子,表皮破了,是刚刚她跑来抢救衣服刮到的。
“我给你拿碘伏。”少薇忙去翻行李箱夹层。
陈宁霄没叫住她,而是在床尾凳前蹲下身,耐心地看着司徒薇:“坦白从宽,再给你一个机会。”
司徒薇一手揉着小腿,抿了抿唇:“你少冤枉人。”
“这趟出来你全程都在玩手机发短信,以为我没注意?晚饭是跟司徒静视频吗?给我看记录。”
“凭什么?”
陈宁霄伸出的手纹丝不动,直到僵持数秒后,司徒薇动作很大乒乒乓乓地拿出手机解锁,调出facetime的通话记录:“哝!”
还真是。
陈宁霄瞥了眼备注,不动声色:“你应该知道,高中生不允许早恋。”
“都说了不是我了!”司徒薇拔高调门,“你还要检查什么都拿去检查好了!”
说是这么说,但递出的手机却攥死了在了手里。
少薇拿到了碘伏,在司徒薇腿边蹲下身,垂眸说:“是我的。”
陈宁霄斜她一眼。
少薇极其镇静——在刚刚找碘伏的那一分钟,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是我一个同学写给我的,他家里很穷,不知道红酒知识,也没了解过这些产区,让你见笑了。”
陈宁霄夹着信的两指一紧,将信纸压下,目光不带波澜地审视她,仿佛在判断她话的可信度。
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这姑娘但凡铁了心想撒谎,就能摆出像一颗鸡蛋般既脆弱又天衣无缝的姿态——要戳破她,就代表毁灭她。
这就是为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住在汇樾府的他,从不曾拆穿她。
司徒薇两眼大大地瞪着少薇。小腿皮肤上凉凉的,是蘸了碘伏的棉签在伤口上温柔地拭过,带点轻微的疼痛。
少薇垂目处理伤口,手很稳:“我们都没有智能机,我也开不起国际漫游,所以不怎么聊天,他写这封信给我——”
“是那个,”陈宁霄顿了顿,“有一天晚上骑自行车带你出门的男同学?”
少薇一愣,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年哪月的事,但既然说到是自行车,那就只能是梁阅了。刚刚随口捏造的人突然有了具象,她点点头,大无畏地承认下来:“是他。”
心里轻声跟梁阅道歉:对不起啦……
陈宁霄的眼前再度浮现出那一晚的画面,偶然的一瞥,城市的红灯车流,暮春的晚风,坐在自行车后座咬着皮筋抬手绑马尾的纤细少女,和单腿支立回眸与她说着什么的高瘦男生。
奇怪,明明只是随随便便的一瞥,早于他们有更深接触和了解之前,他却记得很准确,甚至现在,在那个男生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后,这些东西都在陈宁霄的脑海里更为鲜明深刻起来。
“吼!原来你偷偷谈恋爱!”司徒薇立刻声音大起来语气也壮起来,“哪个啊?”
少薇小小声:“就……那个跟我一起在图书馆理书的。”
她耳廓和颈项、锁骨都染上了绯红。
“梁阅?他很帅啊!”
直到刚刚那一刻都还很坚信是司徒薇的男人,在这数句问答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也没有啦……”少薇只顾着答话了,一根棉签在伤口上来回涂了数遍也没发现。
肾上腺素高起高落后的人总会显出轻浮,司徒薇甚至晃起了那条没受伤的小腿,脸红红地说:“他情书写得好好哦。”
少薇:“……”
陈宁霄受不了似地闭眼忍耐数秒,从司徒薇手里拿走手机,按下刚刚备注名为“妈咪”的facetime纪录。
夺命般的拨号声响起,司徒薇心脏骤停,继而不顾一切地去抢夺手机:“你干什么!”
她动作如此激烈,甚至不小心踢了少薇一脚。
在接通之前,陈宁霄给她保留脸面,按断了通话,冷冷地告诉她:“你跟这个人视频的时候,北京时间是凌晨两点,你忘了,早睡是司徒静最奉行的美容方式。”
“那又怎么样!”司徒薇受不了了,“我就不能有自己的秘密吗?”
“司徒薇,如果你不想被打包送到澳大利亚去念书,就在接下来一年好好收心。什么男的值得你这么废寝忘食地聊天,值得你把自己心心念念期待了半年的旅行抛到脑后?在你身边的这个人是你朋友,是你邀请她来旅行的,你全程有任何一丁点照顾到她的情绪跟她聊天吗?”
少薇一愣,手臂上被司徒薇踢到的疼痛感变成了一股蔓延全身的热。
“我没关系。”
但她声音太轻了,不足以熄灭兄妹间的火。
“你管天管地管我怎么对待朋友?”司徒薇羞恼异常:“我说了我没有早恋就是没有!你凭什么冤枉我?从白天开始就一直在管我玩手机!少薇都说了是她的,你又不信,你就是先入为主,看我不顺眼。”
十六七岁的年纪,被骄宠到大的性子,一发起急来就是山也挡不住牛也拉不回,什么话都一股脑地往外倒,且越委屈就越是口不择言。
“司徒薇,我看不看你顺眼,都不是你让你朋友为你撒谎的借口,也不是你早恋的正当理由。”陈宁霄面冷语气也冷,“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封信狗爬一样的字和猥琐至极的情话。”
司徒薇本来就已经恼羞成怒,一听他如此看不上自己正热恋上头的男朋友,立刻应激得火冒三丈——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串通?少薇有必要为了掩护我杜撰一个男朋友出来吗?你知不知道你很讨人厌?仗着自己年长几岁是过来人就指点江山,动不动就没收我手机,凭什么啊?你就是针对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嫉妒妈咪当时带走了我,让你成了个没人管没人疼的!你对我好是真的吗?根本不是,如果是的话你才不会忍心让我一个人来西班牙,才不会随随便便就怀疑我……我就是你的工具,是你靠近妈咪的工具!但你以为妈咪很吃你这套吗?妈咪心里从来都没有你,要不是我总替你说好话,你以为妈咪会答应在家里留你一个房间?你根本就不懂情也不懂爱,整天看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其实最可怜最没人要的就是你自己了!”
“陈宁霄——”
少薇惊呼失声,瞪着他高高扬起的那只手。
那只手不会落下,但仅仅只是抬起的举动,就已经让司徒薇不敢置信地睁圆了双眼。
泪水盈满了她明亮的双眼:“你想打我?哥,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华丽的宫廷式套房内一片鸦雀无声,只余下她深深起伏的粗重呼吸。
她扭过脖子,不再看她哥那张说不上是森寒还是灰败的脸。
过了半晌,她眼前被递过了她的手机。
“手机还给你。”陈宁霄平心静气,声音底部却铺着一层暗哑:“对不起,是我没控制好自己。”
司徒薇拧了拧眉紧闭着唇,很争气地没当下哭出来,否则也太气势全灭,也当然没去接手机,而是当作没看见。
陈宁霄将手机放在了床尾凳的一旁,起身离开。
少薇看看两眼通红的司徒薇,又看看陈宁霄平静已极的背影,心脏如此令她愕然地一抽——她起身,人还未站起却已带了转向的姿态,脚步仓促地追随向门口。
过长的马尾辫在她脸侧扫了一扫,一股细密的疼。
“你去吧!”司徒薇蓦地大声说,虽然眼泪哗哗地流,但还是抿唇倔强,“你哄不好他的,他是个无底洞,是个漩涡。”
少薇愣了愣,指尖抽痛:“司徒薇,你说的那些话都太伤人了。何况阿姨根本不是——”
“你又懂什么!你以为我们这样的家庭,是你一个外人,一个普通出身的人能懂的吗?都是怪物,都是变态!”她已经是强弩之末,声音里全是哭腔。
少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我不懂,但我一定分得清谁是真正爱自己的,而我——绝不会用语言伤害一个爱我的人。”
司徒薇嘴巴抖了又抖,瘪了又瘪,终于哇唔一声,趴伏在床尾嚎啕大哭起来。
她不能不顾她。
一个青春期的少女,要远比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脆弱,何况陈宁霄不是一般人。他理应强大、平静、沉稳,比所有人对他期待的还要更耐伤。
少薇反复捏着双手,已经走到了门口的双脚,又调转了回来。
想再去找陈宁霄时,已经不知道该从何找起了。
已是西班牙时间的午夜十点,少薇先是去敲了陈宁霄的房门,许久也无人应答,门口也并未亮“请勿打扰”绿灯。她接着拨出陈宁霄的电话——国际漫游不必开通就能打,但很贵,一分钟八块。
没关系,哪怕只有一声“没事”也好。
铃声周而复始或者说坚持不懈地响了三遍。
“Hey,赌一杯酒,你的电话还会响起第四次。”金发女人带着香风站定在身旁,英语发音里有浓厚的西语味道,搭着吧台的那只手里握着一只经典威士忌杯。
她观察了很久的东方男人,微微冲她偏过侧脸,五官如雪山般的锋利和冰冷令她心惊。
“怎么赌?”
他的英语比她的要好听标准许多。
“Well,如果她真的再打来,那你就请我一杯酒,要是没打,那自然是我请你,double。”
“要是她打第六遍呢?”
他直接跳过了第五遍。
金发女人一愣,暧昧地笑起来:“要是她对你有六遍的耐心,那今晚的酒我就都包了。不过,真的好吗?用这样的赌折磨别人六遍。”
她说完,目光睨向放在大理石台面上的iPhone,静待数秒,在屏幕亮起来时扬起得胜微笑。
陈宁霄指尖轻敲两下,面无表情地示意酒保给她倒满。
金发女人仰脖一杯下肚,一手搭上他肩膀:“是你讨人厌的前女友吗?”
“我没允许你碰我。”陈宁霄岿然坐着不动,只眼锋微微扫过。
女人笑容一僵,或许是他的那种深沉冰冷太过慑人,不是玩的,她抬起胳膊,像个束手就擒的小偷一样半举双手,微歪脑袋:“Sure,那怎么才能被允许?”
说话间,手机果然响起了第五遍。
陈宁霄眼神动也未动,反而是这女人蹙眉看了眼界面。
来电显然是个女人,一个叫“Vivian”的女人。
平心而论,她没有耐心给任何男人拨五次电话。何况他既不挂,也不接,既没失联,也不关机,只是这样毫无音信地放置……微薄的希望,需要很多很多、源源不断的坚韧来维续。
她不知道是该赞叹对面契而不舍,还是心惊于眼前男人的冷酷。
男人这时回答了她的问题,不进不退的三个字:“看心情。”
好一个看心情。女人笑了笑,俯下身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现在可没碰你哦。”
酒保看戏上瘾,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他怀疑眼前这个东方男人到底懂不懂得,这个蜜色皮肤和棕色眼眸的女人在他们西班牙来说可是顶级尤物。
第六遍。
手机再度震动起来,第六遍。
女人慵懒地瞥过去,看着这个素不相识的“Vivian”,目光浮现出了怜悯。
“你赢了,以及,看来你一定很讨厌她。”
向来对她的话无动于衷懒得给任何反应的男人,在她这一句后,搭在黑色大理石台面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某处神经牵连的反应。
第六遍铃声没能震完——
他不知为何一改行径,果断地拿起手机,右滑帖耳接听,一秒也没有让对方再多等。
嘟声骤然消失,变为一种铺垫着信号白噪音的沉默,少薇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谢天谢地……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陈宁霄?是你吗?”她小心翼翼地试探:“还是别人捡了你手机?”
她从酒店的客房找到了楼顶餐吧,继而是泳池、健身房,最后乘电梯下到了一楼,想来这里碰碰运气。这是她抵达西班牙的第一晚,一切都如此陌生,学得半吊子的英语全然忘了用场,但她一路问,一路比划。
“你在哪?还是我吵到你睡觉了?”她还在天真地担心,下一秒却倏然忘了呼吸,双眼懵懂不解地睁着——
枝朵掩映的餐吧内,客人三俩围绕圆桌而坐,灯光昏暗,更衬得吧台后的那一排威士忌酒闪闪夺目。陈宁霄就坐在这冷冰冰的咖啡与金棕色之前——并非独自一人。
他身边的外国女人,讲话一定要贴这么近吗?
她心跳得像有一柄小槌在敲着。
在紧迫地敲着。
陈宁霄的双眸掩在眉骨的浓影中,声音听上去有点哑:“有事?”
少薇磕磕绊绊:“我、我担心你。”
“是吗,在照顾好别人之后吗?”
少薇沉默了一秒,“薇薇也很担心你,很愧疚,但现在已经睡了。”
陈宁霄勾了勾唇,语气有一股知道一切的凉薄平静:“少薇,收好自己宝贵的善心,别滥施在我这种能管好自己的人身上。”
过了片刻。
紧闭的净光透亮的玻璃门被毅然决然地推开。
“我不。”
第46章 第46章信徒暗恋神明
通话显然是断了,西班牙女人俯下身。
“你跟她说了什么?是让她别再这么烦人,还是告诉她你会乖乖回家?”她的语调和那种低低的声音都十分暧昧,目光自上而下地十分缓慢地流连在眼前男人的漆黑双瞳中。
但她身经百战中历练出来的放电技巧显然没起作用,因为男人的耳朵没有听她,眼眸也没有看她,大脑也没有思考她。
电话头一次被对方率先摁断,陈宁霄蹙了丝眉。
我不?我不什么我不,她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能怎么滥施她的好心——
“你别靠他这么近,他醉了,你别趁虚而入。”一道稚嫩生涩的英语硬生生插入。
吧台前的男人背影明显一僵。
“what?”女人扭过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what什么what?是她听不懂,还是她英语太烂?少薇想了下自己的英语分,清清嗓子,把刚才非常书面措辞再度重复了一遍,但这次小声了许多,一股不太自信的羞赧。
陈宁霄放下酒杯,没说话。
“你是哪里冒出来
的儿童?“女人摇摇头,脸上神采混合着啼笑皆非、费解以及打发。
“儿、儿童?”少薇捏紧拳头,掷地有声地说:“我已经十六岁了!”
陈宁霄:“……”
在这一句后,女人饶有兴致地将少薇上下打量了一番,明白过来:“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的Vivian。”
少薇一愣,下意识看向陈宁霄。
她其实羡慕过司徒薇的这个英文名,“薇薇安”,好听也有好兆头,跟中文名也契合。但既有了一个“薇薇安”在先,当然英语课上就不能再有紧随其后的第二个“薇薇安”了,青春期女孩子总是对学人精行为比较敏感的。
也许是司徒薇说是睡了,其实也放心不下她哥,所以也打了好几个电话来道歉吧。
少薇没搭理女人,而是感到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亲兄妹怎么会有隔夜仇呢?对陈宁霄道:“原来司徒薇也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那你们应该说开了吧?”
陈宁霄这时候才正眼看她:“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就一路碰运气。”少薇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
陈宁霄示意酒保给她上酒。
酒保摊手,表示爱莫能助:“sorry,但她只有十六岁,大家都听到了。”
陈宁霄哼笑一声:“可惜了。”
少薇:“可惜什么?”
“我跟这个女人打赌,如果你能契而不舍地打来第六通电话,今晚的酒就都她买单。”陈宁霄取了一支烟咬上唇角,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你自己赌赢的战利品,喝不上当然可惜。”
少薇一直懵懂的、装作昂扬、若无其事的脸色在缓缓明白到他在说什么后,缓缓地沉淀了下来,化为一种要笑不笑的尴尬。怕这种表情太傻气太难看,她醒悟过来,仓促地偏过脸——像遮掩脸上的一道伤疤般偏过脸,“原来你故意不接的啊。还以为你有事。”
她笑了笑,“那你多喝一点,不要浪费。”
陈宁霄夹着烟盯了她半晌,眼神逐渐晦沉下来:“行。”
他将烟搭在烟灰缸上,问酒保要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接着手指一如往常地轻点两下,“onemore.”
第二杯。
“onemore.”
第三杯。
……
动作沉稳优雅,不见迟疑,亦不见急迫。
先迟疑下来的反而是酒保。他很清楚这男人在此之前已经喝了多少,酒量再好的人也经不住这种喝法。但客人要,他不能不给。
到第六杯,陈宁霄不再续,而是推回了杯子,夹起刚刚搭在烟灰缸上的烟,重新塞回嘴里,继而绅士却淡漠地对西班牙女人摊了摊手:“多谢。”
六通电话,六杯酒,不多不少。
女人:“……”
她不情不愿地摸出信用卡买单。机器还在滋滋的出着票据时,陈宁霄已经抄了手机起身。
女人一愣,保持了一晚上的松弛风情在这一刻破功:“你耍我?”
这是她今晚唯一锁定的目标,努力了这么久,怎么能落空?何况,她还花了钱!
陈宁霄从钱夹里抽出一沓纸币,数也没数,对卷后插进了还剩了一些些酒的威士忌杯中:“Haveagoodnight.”
女人没辙,眼看着他远去,又看着那个十六岁的少女追过去。
玻璃门晃了一晃,两具背影走上街道,在闪烁的街灯深处走远。
“游戏结束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不放心你。”
绿灯闪烁,昏黄的路灯笼罩着斑马线。他穿过马路,脚步不算快,但到底腿长,步幅大,少薇追得费劲,饱满的脑后马尾甩来荡去。
陈宁霄眼睫淡漠地垂着:“我有手有脚也有嘴,又是个男的,没什么好不放心。”
“你心情不好,我能陪你聊天。”
“我没那么不挑。回去睡觉吧,小朋友。”
少薇抿了抿唇:“你喝多了,我陪着你,最起码有个照应。不然异国他乡又语言不通……”
陈宁霄唇角细微地勾了勾:“这样。”
他似乎改变主意,走进街角一家还在营业的店铺中。
收银员例行公事问:“要什么?”
陈宁霄看着少薇少薇:“”我想要一包烟,首选是万宝路ntx美版,如果没有的话,就要一盒蓝色软包,如果这个也没有,那就要薄荷爆珠,。”
少薇:“?”
陈宁霄手指点点太阳穴:“我喝多了,异国他乡,语言不通。”
“你……”少薇拧眉,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请吧,Vivian。”
少薇深深吸地一口气,两手搭在玻璃柜台上,目光极力在店员背后的货架上搜寻。半晌,目光坚定伸出手指:“Iwantthis、thisandthis。”
陈宁霄:“……”
店员按照她的比划一一拿下。
“nono,theblueone,soft,soft,”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捏东西的手势,接着:“and……ntx,American?”
店员撇嘴:“sorry,no。”
“OK,then,mint?somemintone?”
薄荷是mint!课后单词表背过,不会记错。单词表万岁!
“oh……”店员恍然大悟:“Isee。”从货架上一口气拿下来数款带薄荷味爆珠的万宝路。
“OK,thatsall,thankyou,”少薇镇定且煞有介事,“waitasecond.”
柜台上放了数款蓝色或写有“mint”字样的烟盒,她转向陈宁霄,莫名一股气势如虹:“你选。”
陈宁霄:“你期末英语考几分?”
少薇耳朵滚烫:“你别管,买到了你想要的就行。”
好一个“你别管”。
陈宁霄拿起当中一盒蓝色软包的,撕开薄膜条。
少薇长出一口气。这什么地狱英语对话训练……她口干舌燥,要了一瓶水。
店员问:“sparklingorstillwater?”
少薇:“啊?”
什么?什么叫“闪耀的”还是“仍然的”水?
陈宁霄懒洋洋地挨着柜台,嘴里已经咬上了一支新的烟。
少薇埋怨带窘地看他一眼,似乎是向他求助。
陈宁霄见死不救:“醉了,听不懂。”
难道她还会怕死马当活马医?少薇买定离手:“sparkling。”
闪耀的水,听上去比较华丽,感觉会好喝。
店员递给她,陈宁霄刷卡结账,少薇拧开瓶盖——
“yue。”表情皱成了一团。
原来是气泡水。
虽然不难喝,但因为味觉里将碳酸气泡和雪碧可乐联系起来了,所以第一次喝还是感觉怪怪的。
陈宁霄看着她莹白的皱得生动的脸,勾起一丝唇角:“至于吗?”
两人推开门,在店铺的墨绿色雨棚下站了一会儿。
人迹稀少的深夜店铺门口,少薇回望他,转弯的计程车车灯划过她澄净双眼。
她将那瓶喝不惯的气泡水抱进胳膊:“还有什么?继续考验我,为难我,陈宁霄,如果这些能让你感受好一些。”
只不过是跟陌生人用不擅长的方式沟通买东西而已。
只不过是要当着他面暴露自己蹩脚的口语发音而已。
只不过是喝一瓶难喝的水而已。
东西买到了。
口语可以练。
水又毒不死人。
陈宁霄抿着烟,咬字含糊而漫不经心,街灯下一张微垂的淡漠的脸,指尖划开zippo打火机的金属盖:“又在自说自话什么?”
“你觉得我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来追你,就不配再回过头来关心你。”
“十六岁的年纪,不要假装能看透人心。”
“司徒薇哭得很崩溃,我承认我确实没办法丢下她一个人,我也承认我认为你比她更有生存能力,但这不代表我认为你不重要,你的心情不必关心。”
“你认为的重不重要,恐怕对谁都没有价值。”
“你故意不接我电话,根本不是为了跟那个女人打赌,而是考验我的耐心决心,考验我够不够格。怎么样,我又一次成功了。”
鸡同鸭讲也好,牛头不对马嘴也好,各
说各的也好,总而言之——她把想说的能说的都一口气说了。
陈宁霄取下烟,冷冷的两个字:“够了。”
缭绕的白色烟雾中,他一双眼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那不是什么深潭,而是黑暗的坚冰。
“少薇,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无聊。我不需要你的安慰,纯粹只是因为——你太弱了。”
少薇用力地咽了一咽,眼睛明亮,明亮到不真实。
那不是温暖的不刺眼的神性亮光,而只是某种刺痛泛出的湿润。
“你有什么多余的能力照应人治愈人?睁开眼看看你自己,凭什么你觉得,我会需要你——一个这样的你,来安抚来治愈?靠你安慰来度过难关,我怕自己折寿。”
少薇那只冰冷的手被冰凉的气泡水冰住了,在盛夏的风中,居然感到了一丝冰过头了的僵硬和痛。
过了很久。
“可是我会长大,会变厉害的。”她纤薄的声线下垫着不为人察觉的颤抖和孤注一掷的勇气。“人生既然会变差,就一定也会变好。而且,我已经走过你很多个关卡了。你看得到,我已经在变厉害了。从同学的霸凌,到朋友的为难,从酒吧营销,到陈佳威的追求,甚至一个史迪仔——我已经过了你很多轮考验了。”
陈宁霄蓦地折了烟管,表情沉冷下来,但一字不发。
“你同意陈佳威来追我,因为你比谁都清楚陈佳威追女生的手段,你想看看我是不是那么容易被追走,那么容易选一条轻易又轻易的路——跟你从小到大身边圈子里耳闻目睹的女人一样,跟你选中又经不起诱惑的周景慧一样。”
陈宁霄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谁允许你提这个名字?”
少薇猛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考验早就开始了,也一直在进行。你对出现在宋识因身边的我是那么厌恶,连楼都不让我上,是因为厌恶这种钱色交易,还是厌恶我不过又是一个周景慧?”
这个道理,她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她的苦衷,那晚在他公寓门前已经说得如此清楚,剖心自陈在所不惜,可是他依然请她离开。
那不是对她的理由不接受,而是无论理由怎么充沛也好,你闯关失败,很遗憾,请离开游戏大厅。
“那天你果然在偷听。”陈宁霄冷嘲地扯了扯嘴角,“别以为听到了一星半点,就自以为知道了全部。”
“陈宁霄,你比谁都残酷。”少薇扭过头去,望着街角延伸出去的漫长浓郁的夜色。
眼眶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酸楚,泛上灼热,但必须忍住不眨,否则睫毛就会被濡湿。
她的语气很平静:“你给的帮助总是那么点到为止,当我挂在悬崖边,不知道是继续痛苦地往上还是闭眼往下一跳时,你总看着,冷眼看着。只有我筋疲力尽中还想要向上,你才会伸出一只手。我说得对吗?假如我想就这么烂下去,偷懒下去,我的故事在你眼里就结束了。
“周景慧,一定受不了这种落差吧。你对人好起来那么好,又那么有钱,那么出众,谁不会沦陷于自己对你的那份特殊性呢?她确定不了你的心意,又摸不透你的考验,所以她急功近利,成了你父亲的情人。我对你有什么特殊呢?我一直问自己。”
她倔强苍白的面孔上像泵着镇痛剂一样的平静。
“像你刚刚说的,不过很弱的贫困高中生,既不机灵,也不个性,没有尖锐的带刺的反抗精神,也没有热烈的一鼓作气的生活哲学,有哪一点值得你停留目光,这么耐心地鼓励,这么循循善诱地引导?”
少薇转过脸,拥有白瓷气质的脸上终于滑下了两行眼泪。
纵使鼻尖绯红,却绝不像生活的小丑。
“因为,我就是第二个周景慧。”
她牵起两侧唇角,挂泪明媚地一笑:“你想看看,有没有人能在这种关关诱惑的游戏里走出不同。”
可是你自己本身,也是考验的一环吧,陈宁霄。
我和周景慧,我们这样普普通通出身平凡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富贵诱惑的女人,是没有资格喜欢你爱你仰慕你的。只要喜欢你,就是希望通过你来实现阶级跃升、改变人生,那就又考验失败了。
喜欢你,和被你认可后放在身边,是二律背反的两件事。
信徒暗恋神明,是否便是亵渎了他的宗教。
“继续考验我,陈宁霄。”少薇的目光一瞬不错,皈依他,放弃他:“帮我向上,我将向你证明,我绝不会堕落,也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第47章 第47章不介意的话,可以拿上衣……
专家说人很难真实地记得自己五岁时发生过的事。
那些鲜明的片段,栩栩如生的画面,响在耳畔的哭喊,奔跑时弥漫在鼻尖的轿车尾气,也许都是创伤杜撰,是人在反复反刍品味创伤时为自己涂抹的蜡笔画。
但陈宁霄一直记得自己五岁时司徒静乘车离开的画面。
那辆漆黑的迈巴赫在晨曦中闪烁着一两处星芒,天是蒙蒙亮的蓝调,昨天晚上,司徒静抱他在怀里,为他朗读了刘慈欣的《带上她的眼睛》。她的声音,虽然每晚都能在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听到,但真切地响在耳边时,不必经受信号转码输送时,要更纯净,也更温柔。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应该比一墙之隔的妹妹更早。妹妹才一岁,大人说她是难带的小孩,爱哭爱闹,一定要人抱在怀里轻拍着才肯入睡。大人这么说时,后面总会跟一句“不像宁霄小时候”,这个时候他虽听到了,也会装作没听到,一本正经地告诫自己不能在与妹妹的对比中领受奖状。但总而言之,能让大人更省心的小孩,应该也是能获得更多疼爱的吧。
晨曦爬上了花园洋房的墙角,照亮了那一面墙上红绿渐变的爬山虎。
“妈咪?”
那个穿睡衣的小男孩比平时更早醒来,看到自己母亲已经站在了玄关,跟在她身边的保姆怀里抱着妹妹。
他的母亲看上去要带妹妹出一趟远门,进行一场长途旅行。
玄关口的阳光从背后笼罩女人,令她端庄的面容隐晦不清,只有小苍兰的香味在确认她是她。
她蹲下身,揽住他在怀里,亲吻他的面颊,说:“我走了,你好好长大。”
他不明:“去哪里?”
“去海上。”
“是去玩么?不能一起带上我吗?”他踌躇不安地看向保姆臂弯里安然熟睡的妹妹。妹妹是要去的吧。
司徒静目光环视了一遍这座浩大的别墅,这里面昂贵的明式陈列,以及“春分雪香”的墨宝匾额。
“不能,你属于这里。”
这太浪漫唯美,像弱者自怜的自画像。也许真正的现实是,每天总在听到父母吵架的他,记住了各种女人的名字,记住了黎康康和其他,记住了他对她的侮辱和她的歇斯底里。在这种鸡飞狗跳的日子里,他早就惶恐地直觉到了别离,开始坐立不安地等待。
在这份等待将被丢下的恐惧拉到最深时,离别终于来临。女人走,男人不挽留,乒乒乓乓,哇哇大哭的妹妹,被狠狠甩上的车门,震荡的气流。
她走前只是匆匆地瞥了眼没人顾上的小小的茫然的他。
她眼里有热泪吗?在听到他在车后追逐时,曾有过回头吗?
那成为贯穿陈宁霄整个童年的噩梦。
他不断回去,不断反刍,像用现代高清技术去扫描一副萨特金的油画,放大,不停地局部放大,直到确定画家曾在女人的眼眶里点下两笔高光——那是她闪烁的泪珠。
没带走他,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只是想确认,她放弃他时也曾不舍。
只要,她曾有不舍。
他也将满足。
司徒静带着司徒薇在一艘邮轮上生活了三年,直到她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
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悄无声息地变更了女主播,对于打过来询问或监督的观众热线,他们回答说司徒静女士因私人原因从此不再担任出镜主播。接替她的新人叫黎康康,是她的小师妹。也没什么大不了,观众很快也爱上她。
很偶尔的,司徒静会出现,带陈宁霄去出席拍卖会,并告诉他,我仍是你妈妈,不管是血缘关系还是户口本都不曾变更。
陈宁霄沉默着,很想告诉她,妈妈不是一次基因检测,不是一页文件,妈妈
是日日夜夜的陪伴,是放学后的奔跑拥抱大考后的游乐园冰淇淋是生日时吹熄蜡烛睁开眼后第一时间看到的脸。
你不是。
这样家庭里的小孩,成长过程中汲取到的人生经验是普通家庭孩子的超级浓缩。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善于观察,也更沉默寡言,虽长了张轮廓薄而五官锋利的脸,他却很少有所谓鲜衣怒马的时刻,更喜欢待在角落,更喜欢游离在聚光灯的光晕之外。
有人说他低调谦逊,有人说他扮冷扮酷,有人追逐他,有人深信他。
都不过是相。佛法讲相,变化无常,镜花水月,都是空。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意所谓长久,所谓永恒?如果要选,乔匀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可以为他做任何。
不是不知道乔匀星的不安全感,但无法回应。因为这一切都像是猴子捞月,执着于在一定会消散的飘渺中去捕捉到永恒。难道乔匀星对他就一定不会变?这样想着,任何关系的坚持都不过是“着了相”,吃执迷不悟的苦而已。
陈宁霄迟疑了一下,抬起手,弯起的指节在眼前少女粉红的腮颊上碰了碰。
湿润的,温热的。
可能该用指腹会显得更温柔更正视她的感受一点,但也许并不妥,因为她望着他的双眼太执着,太灼灼。
不知道她是怎么自说自话了这么一大段的。但是对他一直以来若即若离、不太执着的行事作风解读为“考验”,倒是既让他意外,也让他沉默。
可能她说的是真相,只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尊重祝福、袖手旁观、不审判、事不关己……虽然不是刻意的考验,但本质已经诞生了——只有一次次捱过这些,才能逆流到他身边。
“你……”陈宁霄顿了顿,头一次在开口前思考了一下是否有刻薄的必要。
他沉默了一下,删掉了一些不必要的嘲讽:“首先,没有谁是第二个周景慧。”
少薇僵着不敢动。他的指尖有刚刚那支万宝路的烟草味,薄荷的清凉与烟草的浓郁混合在一起,让人上瘾。
“你不肯。”她眉心无法控制地蹙紧又松,松弛了又蹙得更紧,“因为我没有通过宋识因这一关,就不可以吗?”
她不明地问。
陈宁霄顺着她问:“bonus是什么?”
“什么?”
“我问你,设置重重关卡和考验,一切的尽头,总要有最终的通关嘉奖。你觉得是什么?”陈宁霄静静地垂眸看她。
“嘉奖是……很好的人生。”
“人生是一个结果吗?”
“不是。”
“人生是什么?”
“动态的,当下的过程。既会变好,也会变坏的线条。”
“所以,这些关卡和考验,本身就是度过了就会迎来转机的人生的一部份。你度过了艰难的成长,迎来了更广阔的人生,跟我有什么关系?”陈宁霄将擦过她眼泪的手抄回裤兜里,“为什么是通过了我的考验?我又为什么设计这样的游戏?假如,周景慧通过了我的考验,你觉得她能获得什么?”
“我想不出来。”少薇忠实地摇摇头。
“钱么?她现在有了。爱情么?以她的聪明自洽,她已经在我父亲身上论证出了爱情。地位吗?只要不是和司徒静一起的场合,或者陈家的家宴,她就有地位。假如,她通过了我的考验,我还能给她什么?”
少薇张了张唇:“这一切,但是,是更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
陈宁霄哑然失笑:“你果然还是个孩子。”
一晚上喝的威士忌终于浮现出了效力,让他本就很清邃的双眸染上了一丝更无法捉摸的深远。
“没有人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获得这些,因为这是稀缺资源,是金字塔的顶端,注定要经过斗争,只要有斗争,姿态就不会好看,手段就不会清白。获得这一切的,没害过人的人,一定害过自己,那就成了苟且;没害过自己的人,一定害过别人,那就成了肮脏。哪一种都称不上堂堂正正。”
没害过人的人,一定害过自己。
少薇怔怔的,反复地在脑内回响这一句。
自建房楼顶做生意的女人闹出的彻夜不眠的动静,酒吧粉黛色烟雾和迪斯科灯下的假笑,尚清给客人捏脚弄疼了的低声下气,无数个穿过脏水横流的小巷奔回家的深夜,如影随形却只能靠视而不见而度过的流言蜚语,奋笔疾书的凌晨……
一幕幕,一帧帧。
她的眼泪汹涌了出来,一串深深的哽咽,一声狼狈的嚎啕。
“为什么?”她紧紧扣住陈宁霄的双手,问出了从未问过也不知道跟谁问的一句话——“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难题难关?一关关地过了,后面到底还有什么?后面到底是什么奖赏?”
陈宁霄漆黑的双眸,冷静地垂视着她。
她想要的,是一个神明,看到了她一步步的艰难跋涉,给予她一个足够的嘉赏。否则从十岁开始的这一切一切,是否太过没有意义,太过荒诞,太过艰难?
很可惜,这世上没有神明,也没有宗教。
哭起来的身体如此软,双腿难以支撑,她扣着陈宁霄的双手,身体几乎要往下沉坠——
如果有人经过,将会吃惊于他们姿势的怪异。她重心往下沉的身体几乎就要扑抱在他怀里了,但事实上没有,他只是捞着她、托着她,双手有力沉稳。他拉扯她,但没有抱她。她仰仗他,但未敢托付于他。
陈宁霄双臂感受着这具十六岁的身体的力量。
她想要向往匍匐的宝座,注定是空的,那奖罚分明的神明,根本从不存在。
可是她想要。
既如此。
那他就当这个神明。
“不轻易哭,也是考验的一种。”
少薇抬起脸,脸上泪水流得乱七八糟,鼻尖更是通红。
仍是那样的想法——纵使鼻尖通红,她也绝不是生活的小丑。
这句冷酷的话语有什么奇效,让她蓦地憋住了气,虽然嘴巴还是抽动得很厉害,眼泪也蓄满了眼眶,但轻易却不往下落了。
“宋识因,借了你多少钱?”他轻描淡写地开口。
少薇嘴唇开合了两次,声音才沙哑地出来:“十万。”
“按市场上商业借贷的顶格利率,我给你十五万。”
十五万……?
少薇身体深处一震,不敢置信,不敢眨眼。
“你想要这个,就不必在我决定帮你时问我真假。”陈宁霄目光深邃,止住了她尚未出口的话语。
他是她选中的安全选项,她走投无路不得不转嫁风险的唯一能无偿利用的口岸。
这是他对她的解读,也许未必是她的初衷,却是她的真正渴望。
正如她对他解读的考验,也许未必是他的初衷,却也带有几分真相。
“站好。”
他撤回了手,让她自己站稳站直,接着迟疑了瞬间,用指腹擦去了她眼底即将要冒出来的眼泪。
“你,很有天赋。”
很难有人在这样的困境中不怨天尤人,不自怨自艾,只是忍着,耐受着,沉默着,甚至姿态还很轻盈。她穿过城中村和这些困难的世相正如野猫跳过巷道的脏水和垃圾桶,跳上台阶,跳上屋檐,跳上月光照亮的天台,回眸,懵懂且清冷。
不着相。如此难为的天赋。如此轻盈的聪明。
他是在漫长的成长中不得不思考这一点的,她是自发地活成这样的。
少薇问:“什么?”
“摄影。”
陈宁霄两手都插回到裤子口袋里,“回去吧,你不是想导照片?让我看看你的天赋。”
少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他先她一步的背影。
以后都不必有资格喜欢他。
酒店走廊铺有厚厚的地毯,走上去静谧非常。
“要现在导吗?还是明天?”
陈宁霄随便她。
“我怕打扰你。”
“就当倒时差。”
少薇便刷卡开门,拿出相机。司徒薇已睡熟了,她没开灯,也没换衣。
陈宁
霄抱了电脑在门口,靠着走廊墙壁。
这座酒店是古堡式的,一切装潢都富丽堂皇,地毯上织着明黄色的大朵花瓣,墙壁是典雅的蒂芙尼蓝底缠枝花,一切如此浓墨重彩,更显得陈宁霄这个人很淡,像一道好看削薄的影子。
少薇脚步顿了顿才走向她,把相机给他:“我不会拔卡。”
她没问为什么要站在走廊里导照片,他也没说。总而言之,就这么默契地将地方固定在了这里。
陈宁霄取出了SD卡,插进手提电脑的某处端口,随口问:“怎么不洗个脸再出来?哭过这么久,脸上应该很难受。”
“……”
少薇放轻声:“司徒薇睡着了,洗漱会吵到她。”
陈宁霄安静了会儿:“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拿上衣服去我房间换洗,我在这里导照片等你。”
好像没什么别的办法。少薇只好又返回房间,轻手轻脚地收拾出了衣服,挽在臂弯中。
陈宁霄递出房卡给她:“只有这张,出来时别忘记拿。”
滴的一声,房门开了,少薇走进去时过于轻手轻脚,像闯进了什么了不得的领地。
陈宁霄只带了些简单的换洗衣物,房内一切都维持在了原样,连浴室也完全没用过。
因为是他的房间。
脱光了衣服站在镜前时,也有种羞耻。
欧洲人怎么这么爱镜子……这房间里镜子该死得多,令少薇将自己一览无余。
其实……她从未这样彻底地观摩过自己的身体。多么诡异且反直觉的一件事。但事实是,她的房子里没有地方陈列穿衣镜,也无法如此纯粹地守护隐私。
穷人只照过自己的上半身。
少薇垂下眼眸,不着粉黛的薄薄眼皮上,居然染上了一抹靡艳的绯红。
这种红很快蔓延了四肢和全身,她强迫自己不再看镜子,将衣物在洗漱台上整齐放好,赤身赤脚踩进淋浴间。
热水不如她耳廓滚烫。
少薇用最快的速度冲洗干净了自己,用莲蓬头十分细致地冲刷了每个角落,以免留下泡沫和头发。出来换上睡衣后,她将用过的浴巾、地巾都很守规矩地扔进藤框里,反复检查三遍,方才长吐一口气,走出门。
房卡没忘记拿。她递回给陈宁霄,脖颈间冒着湿漉漉的水汽,心痒难耐似地踮脚凑过了脑袋:“导好了吗?”
屏幕上已经显示出预览图,陈宁霄“嗯”一声,鼻尖嗅到她身上的香氛气息。玫瑰?乌木?带着无尽的温热潮湿。他不动声色地屏了会儿呼吸,以避免走神。
接着赶人:“回去把衣服放了。”
“哦……”
少薇只好依依不舍地又进了趟房间,动作显然比之前急躁。
回来,两手拉着睡衣袖子,脑袋重新凑过去,“看看。”
香味是一点没淡。
陈宁霄一边匀着呼吸,一边面无波澜地将文件窗口放到最大,说:“你拍照很克制。”
“嗯?”
“一天只拍了两百多张,不像新手。我记得有次跟乔匀星参加了一个游学团,参观美国名校,他光一个学校就拍了五百多张。”
“……”
“回去一看,每次同样的场景构图他都按了至少三次快门。”
“……”
“在此基础上,他绞尽脑汁,表示很难选出最好的那张。”
少薇抿了抿唇角,止住笑意:“我喜欢布列松‘决定性的瞬间’理论。场景瞬息万变,真正经典的只有一刻。虽然已经不是胶片时代,但快门的滥用更证明了自己的贪心或者内心对想要的画面模糊不清。”
陈宁霄回眸看她一眼:“看来你确实喜欢摄影。”
“十六岁以前不能打工,有空时我就去书店翻画册和影集。刚开始也不觉得喜欢,只是看不厌而已。”
陈宁霄一条手臂托着电脑,另一手指尖操控妙控板,将画面放大:“选吧。不喜欢的直接删。”
太多的画面是虚焦,或者过曝,或者偏色,这来自于她对手中机器的使用不熟练,比如还不会测光,还不会调整白平衡,还没有很熟练地平衡光圈、快门和感光度。
但,所有构图都是一等一的。
“广角太广了。”少薇双目很专注地粘在屏幕上,一张张地浏览,“摄取的画幅太广,信息量态度,物体人物和环境的关系有太多组。”她微微抬头,从刚才行云流水的分析中退回到小心翼翼状态:“你觉得呢?”
陈宁霄跟她对视,张口,一字一句:“从现在起,你应该有这个意识——你才是这个空间里,最会拍照最懂摄影的人。”
她脸上的神采,如山岚雾霭散开,露出青松叠翠的清透本质。
就这样删了半个小时,留下来十三张照片。对于新手来说,既过于克制,也过于自我苛刻。
已是凌晨两点,两人互道晚安。陈宁霄走进房间的第一步就是脱衣服洗澡。走进浴室时,脚步微微停顿,继而弯腰,捡起了一件纯白色、中心带一个小小蝴蝶结的——
文胸。
与此同时。
电话震响,乔匀星来电。
国内时间早上九点。
这个时间点的假期,通常乔匀星才刚过完夜生活吃完早饭。
陈宁霄一手拎起少女的私密衣物,缓了缓呼吸,右滑接听,声音如常慵懒低沉:“喂。”
乔匀星的声音,显然鼻尖发紧——
“陈佳威,进ICU了。”
第48章 第48章你们有什么秘密?
ICU病房有严格的探视时间,目前正在封闭期,家属和朋友都只能在走廊上。
乔匀星浑身乱糟糟,显然是随手套的T恤短裤,脚上还是双拖鞋。一旁,曲天歌和其他几个朋友正在安抚陈佳威父母。
“他最近交了什么坏朋友,还是得罪了人?”父母问这批跟儿子最亲密的朋友。
陈佳威是硬生生被殴打进重症病房的,左腿和右手骨折,脑部受外部冲击严重,两老几乎不敢认。难以想象要不是校保安刚好巡逻至此,后果会如何。
2012年,大街小巷还没有如此普遍抬头即见的摄像头,除了主体建筑和行车主干道外,颐大还有多处未被监控覆盖,尤其是南校区宿舍区后正在大兴土木,连路灯的电缆都被挖断了,女孩子晚上不结伴根本不敢走。陈佳威就是在这里出的事。正值暑假,校安保部本来就调整了排班计划,出了这事直呼倒霉。
而且陈佳威是伊莱恩学院的,这学院本来就被颐大当外姓子,有恶性事件第一反应向来是切割。面对父母和警察,院里自然配合,但多嘴了一句:“这不暑假吗,平时逃课都来不及,这会儿怎么想起来学校了?”陈母激动地大闹了一场。
曲天歌和几个朋友面面相觑:“没听说呀。”
她是个敢讲话的,问:“阿姨查查他的帐户呢,看看有没有大额资金往来,别是借贷或者赌球了。”
陈父脸色当即挂了下来。
乔匀星打完电话刚好听到这一句,把曲天歌胳膊拉了拉,对两位长辈说:“天歌的意思是同学间就算有矛盾也不至于下这种手。”
“那他最近交什么女朋友没有?”陈母问。
曲天歌愣了一下,答道:“没有。是在追一个同学,但还没下文呢。”
陈母忙问:“什么同学?来了吗?”
“没,本部文学院的,挺好一姑娘。”
这算不上线索,陈母脸色露出失望表情。
几个朋友出了医院,都一脸的愁云惨淡。
“陈宁霄怎么说?”曲天歌问。
“他能怎么说?人刚到巴塞罗那,能比我们多知道什么。”乔匀星在花坛沿蹲下身,“他说他会给他大伯打个电话。”
有这层关系,校方和院方至少会更重视,不至于拿息事宁人的态度来对陈父陈母。
“少薇呢,你联系了没。”
乔匀星抬着头:“你刚刚不是还撇了她的关系。”
“两回事。陈佳威都这样了,她不得慰问下?”曲天歌说着,拿起手机,“算了,我自己打。”
少薇晚
上给陈宁霄打了电话后便被欠费停机了,处于失联状态。曲天歌契而不舍地拨了两轮,皱眉看手机:“她怎么也联系不上?”
要联系少薇很简单,两人跟其他朋友道别,决定去蒋凡家的便利店直接找人。
“陈佳威对她挺上心的,不是连护身符都送了吗,她下午要能探视,让他听听自己声音,说不定有效果呢。”曲天歌说了自己的盘算,乔匀星觉得有点道理。
之前听蒋凡说过,假期时少薇站白班,现在应该在店里。
听闻了这件事的蒋凡也赶了过来,到店一问才知道,少薇请了十天的假。
“先前还想辞职呢,可把我跟店长吓一跳!好说歹说才稳住。”
蒋凡问:“她请假干嘛?”
“出去玩呀。”店员理所当然地答。
曲天歌皱了皱眉,感到了一丝说不上的别扭。
蒋凡挠头:“不很穷吗,原来还能出去玩啊。”
他也就是随口一说,但曲天歌听进去了。
“还是不太对劲。”她喃喃自语,扭头从便利店推门出去:“去学校找。”
蒋凡:“啊?等下,哪个学校?”
他是三人中唯一知道少薇才十六岁的人。
曲天歌不耐烦白他一眼:“啊什么啊?当然是文学院,我就不信了,我非得让她来探探陈佳威。”
蒋凡一声也不敢吭。
他知道她做事就是这么往前冲的性格,虽然喜欢被众星捧月,但对朋友也绝对有同等的正义感在,老鹰护小鸡似的,这会儿劝她别管她肯定听不进去。
“这会儿暑假呢。”蒋凡只敢劝这么一句。
“那也能问学校要个家庭地址吧,或者紧急联系人什么的。”曲天歌执拗认真:“陈佳威,在ICU,不是开玩笑的。”
要去颐大文学院的大一生里找一个叫少薇的女孩子,算不上什么难事,找个人问问就好了。不过三个伊莱恩学院的问了一圈,都没文院的人脉。
另一方面,陈佳威在学校里差点被打死一事已在各校友群里小范围流传开,说什么的都有,留校的人更是人人自危。
想趁暑假快马加鞭将APP投入内测的罗凯晴,这一上午手机震动就没停过,都是来提醒她别走夜路的。因为知道陈佳威是乔匀星这一圈儿的,她便发了短信过来关心。
乔匀星跟她聊了几句,也是灵机一动,问罗凯晴:「你认识本部文院的吗?我想托你找个叫少薇的女孩子。」
喝着水的罗凯晴,眼睛黏在屏幕上,将手中水杯缓缓地放回了桌面。
少薇。这名字足够特殊,罗凯晴记得很清楚,更何况她上次被陈宁霄带到了workshop。
但上次明明说的是,这是他妹妹的同学。
难道是同名同姓?
罗凯晴敲字极快:「可以,我认识他们学生会主席,直接查花名册」
事情一旦查起来就很快了,对面给了回复,不仅文院大一新生里没有叫少薇的,就连大二大三大四也没有。
所以——罗凯晴推断——陈宁霄并没有骗她,但出于某种原因,骗了他最核心圈子里的乔匀星和曲天歌。要说出真相吗?
罗凯晴脑海里浮现出的,并不是在workshop里的那一面,而是在Root酒吧时,跟那女孩同乘电梯的短暂一秒。
她手里挽着绣有陈宁霄英文名字样的衬衫。
罗凯晴深感荒诞地笑了一声。
很显然,她是被陈宁霄切实护着的人。但按刚刚乔匀星的意思,她又被躺在ICU的陈佳威疯狂追求?-
“靠,陈瑞东你行不行啊,跟我说个班级号会死吗?”曲天歌对着手机气急败坏,在忍不住骂人前将电话挂了。
陈瑞东什么信息也没给她。
“真特么神了,好端端一个人,怎么硬是找不到?”
蒋凡还是不吱声,心想你们在一个海水池里捞金鱼,那特么能捞到吗……
他深知对陈宁霄这种人来说,守口如瓶忠心耿耿是第一要义,嘴不严的没法跟这种政商家族合作,孰轻孰重,蒋凡分得清。他决定装死到底。
“罗凯晴那边怎么说?”
乔匀星一直在等信儿呢,“暂时没回。”
“嘁。”曲天歌向来跟她不对付,“就知道是这样,没本事尽装逼。”
蒋凡适时开口:“我说,要找她去看陈佳威也不急于这一时,不然还是先吃点东西?”
三人分头上了两部车,曲天歌心累得很,脑子里也乱糟糟的,坐上车后先打开Q.Q看消息,接着完全是出于肌肉记忆的驱使,点进了空间。
先跳出来的就是司徒薇最新更新的相册合集——
一张亲热的双人合影,让曲天歌瞬间如坠冰窖。
画面里的两个“薇”,司徒薇美如油画,少薇清冷如白茶。两人脸贴着脸,不见一丝生疏。
下面配文:
“心心念念的巴塞罗那,第一天先拍这么多!这个美女是个万能好宝宝(飞吻)(飞吻)”
“怎么了?”乔匀星见她半天不摸方向盘,问:“看什么呢?有什么新消息?”
曲天歌冰凉的手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头颈深深地垂着,双眸陷入发丝的阴影中。
半晌,她声音不带一丝活人气地问:“少薇,为什么也在巴塞罗那。”
乔匀星被她问得茫然,既没太听懂也不知道从何回答。
曲天歌仍是低着头,发着抖将手机往旁边缓缓递出:“你告诉我,我有没有认错人。”
乔匀星这头也没了声响。
“他们在一起了,这件事你知不知道?”曲天歌抬起脸,漂亮的双眼里布满了屈辱的眼泪和红血丝,像一片猩红的沼泽地。
“不是,”乔匀星一看她这样就慌了,安抚道:“你别急着下判断啊,万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曲天歌眉心皱出了一片不敢置信,“你告诉我她一个吃糠咽菜喝凉水的,靠什么去西班牙旅游,又凭什么跟司徒薇这么亲近?那个史迪仔……”她直觉、顿悟,感到了某种万箭穿心,缓慢地说:
“那个史迪仔,是陈宁霄送她的。”
那是他们的信物。她不知好歹,要来新鲜几天,不知道自己成了碍眼的女配坏人。
她此时此刻放在后座的挎包上,还挂着她送她的那个替代品呢。
在旁边车位等了半天的蒋凡,眼睁睁看着曲天歌从那台车上下来,一把拉开后座门,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愤、粗暴,将一个蓝色挂件从包带上扯了下来。
锁扣零件被扯得崩了一地,昂贵的小羊皮也被金属豁口划伤。
乔匀星一把捏住曲天歌的两根胳膊,迫使她冷静:“你别发疯,给真相一点水落石出的时间。”
曲天歌攥紧了这个破玩偶:“他们是因为我才认识的,结果到头来这么瞒着我,你知道吗乔匀星?”
乔匀星想到了露营那晚他被陈宁霄托着给少薇买拖鞋,欲言又止了一下。曲天歌怎能看不出来,眼泪终于四溢,声音也急剧颤抖起来:“你知道。你也瞒我。谁是跟你们一块儿长大的?谁才是你们的朋友?”
手机震了一下,罗凯晴的短信显示在界面:
「文学院没查到这号人,不过我见过她,Claus有次带她来参观学校,鼓励她考颐大,说是妹妹的同桌。」
巴塞罗那已是清晨。
陈宁霄绕过秘书径直给他大伯打了电话。一层层交代下去,直至秘书回电,说学校那边全力调监控,警察也会仔细排查,让他放心好好玩。
陈宁霄睡了短暂的一觉,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真的睡着,梦里影像一幅幅,充斥着混乱和某种不踏实。睡不好,他选择去健身房跑步。
少薇早起的生物钟也焊死在了身体里,六点多时就睁了眼。原以为司徒薇会赖床,还想着怎么叫她,却没想到她已经醒了,就坐在床沿。
两人睡的是大床房,因为房型比双床的好。
“早上好。”少薇也撑着胳膊坐起身,“你醒这么早啊?”
昨晚上的一切,如喝醉了的人宿醉后醒来,回想一切都像是隔着片毛玻璃,不再真切。思绪已跑到了陈宁霄身上,不知道今天在早餐桌上碰面,要如何自在地打第一声招呼。
她没察觉到司徒薇的反应很淡,既没有兴高采烈地转过身畅想今天的行程,也没在谈情说爱,而是顿了顿,问:“你昨天找到我哥了吗?”
原来还在别扭。
少薇闭了闭眼让自己清醒点儿,慢慢回道:“找到了,就在楼下喝酒。他没什么事,也没怪你,说是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
“哦,是吗。”司徒薇口吻淡淡地说,“他有没有跟你说小时候被我妈妈抛弃,妈妈在二选一中选择了我这件事?”
少薇愣了愣,“没。他没跟我说任何有关他自己的。”
心里不是滋味,虽然早猜到细枝末节,但骤然知道了陈宁霄和她一样,也是某种意义上被妈妈亲手抛弃的人,她还是发了一会愣。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来我家补习很少会见到他的缘故,他不住这里。”
“嗯。”少薇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至少你哥对你的爱是真的。”
司徒薇仍然没回头,赤着双腿坐在床沿,浑圆的脚趾头抵在地毯上,一件吊带背心在腰间随形堆出棉白色的褶皱。
阳光晃荡在她天生带棕调的自然卷长发上,以及她纤细瘦削的肩头。
“这也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叫司徒薇,而他却姓陈。”
少薇仍是点了点头,但随即意识到了什么,身体一僵,没了动作。
“现在,你能告诉我——”
司徒薇半回眸,与陈宁霄酷似的五官上露出触目惊心的冰冷和脆弱感:“为什么不知道这一切的你,却能在昨晚脱口而出叫他‘陈宁霄’?”
“薇薇!”少薇吃惊地叫了她一声,莫名感到口干舌燥。
“又为什么,当着我面的时候,总是叫他司徒哥哥?”
“我……”
“你们,有什么秘密?”
少薇用力摇着头,“你别误会……你先等我——”
“我哥从来不跟任何人说自己的家事,因为家事丑陋,经不起追问和解释,为了省事,只要是我身边的人,他出现时都用司徒。”
少薇深深地呼吸,抑制住脚底心仿佛坠落悬崖般的失足感:“好……我承认,我跟他早就认识,之所以没告诉你——”
“之所以没告诉我,”司徒薇截断并接过了她的话:“是因为你在酒吧工作,谎称自己是颐庆大学文学院的学生吗?你跟他在我介绍前就通过天歌姐认识了,却要在我面前装陌生,在天歌姐面前装不熟,是吗?”
“你怎么知道……”少薇错愕在当场。
答案当然显而易见。
曲天歌的短信,早在凌晨五点就躺在了司徒薇的手机中。
“天歌姐说,她把你当真朋友,从来没想过你会从一开始就骗她,还骗了她这么久。这么长时间以来,你跟我哥,既在我眼皮底下暗渡陈仓,也在天歌姐的眼皮底下暗渡陈仓。很好玩,很刺激吗?是不是很有快感?”她停顿片刻,唇瓣内侧沁出血珠,“你心机让我害怕。”
少薇只觉得心尖一抖,赤足翻身下床,半蹲着,拉过司徒薇的手,目光恳挚:“我跟你哥是清白的,我们——”
两个人的手很冰,比不上谁的更冰。
“当然。”司徒薇没抽出手,而是任由她握着。她苍白的面孔在淡金色阳光中扭了过来,澄静,但略带骄傲地低睫睨她:“你们当然是清白的,因为我哥——怎么可能看得上你?一个,满口谎言的女人。”
一切的惊慌都在此刻戛然而止了,少薇觉得身体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还可以说得更难听,可是我想让你知道,一个人为了谋生做什么都不可耻,可是骗人永远是可耻的,对朋友两头骗更是恶心。”
少薇很努力地调动面部肌肉,唇角不上不下地勾着,形成了一张想笑但半途僵住的脸。
“我会告诉我妈妈,包括你在酒吧打工,你跟我哥的认识,你对天歌姐以及所有人的欺骗。”司徒薇顿了顿,“以后的补习课你也不用来了,我们不再是朋友,开学后我会让班主任换座位。”
能够这么郑重其事而一条一条地说出后续处理,大概她已经这样坐在床边想了很久吧,也是她对待友情结束的严肃处理。
但是为什么陈宁霄愿意帮这样一个女孩子两头隐瞒身份,司徒薇既无力深想,也不敢深想。
司徒薇的最后一句是:“我给你买了新的机票。天歌姐会在机场接你,你要去医院见个人。”
中午的班机。她为她预约了酒店的接驳车。
说完这句后,她抽出了手,表示一切结束。
少薇笑叹了一声,肌肉神经的调动能力简直如回光返照般回到了她身体里。她提起两瓣唇角,由衷地看着司徒薇微笑,眼眶里蓄满的眼泪晶莹如水晶。
她很少在别人面前哭的,在同学面前更是头一次。
“我送你的那个helloKitty,真的是你最喜欢的吗?”
她想了很多,想问,想说,想解释,却最终挑出了这一句。
司徒薇坐在床边的身体一震,两手揪紧了洁白床单,正如她揪紧的眉,揪紧的心。
“以前是。”
陈宁霄从健身房回来经过走廊,顺手扣响了两位女生的房门。
“别赖了,起床吃早饭。”
房内很久没动静。
陈宁霄又敲了数下,抬腕看表,确定已经到了八点半。他们昨晚跟地接约好了今早九点从酒店出发。
门开了。
露出司徒薇红红的双眼,和完全没表情的脸。
“还没消气?”陈宁霄一怔,无奈地失笑一声:“行行好,昨天我比较受伤才对。谈恋爱的事回去再说。还有——”
他目光和听力都不动声色,但确定自己没有捕捉到想捕捉的痕迹。
“少薇呢?”
第49章 第49章回国
巴塞罗那机场。
磕磕绊绊地在柜台值完机,少薇将护照和机票很小心地收纳进背包侧兜,长舒了一口气。
时间还早,她回过身来,想再看一眼这匆匆相遇又别离的城市。
高大而攒动着的欧罗巴面孔中,一张东方面孔突兀鲜明地闯了进来,薄唇紧抿,双目锐利扫视。看到从柜台前转身的女高中生,他一怔,紧绷的神情松弛下来,但一秒过后便又变为极具压迫感的阔步流星,感觉是来问罪的。
少薇呆呆地站住没动,直到手被他一把扣住。
“曲天歌让你走你就走?”他讲话时的呼吸还带有微喘。
少薇张唇,纳罕地问:“你都知道了?”
陈宁霄双眉紧锁,“别胡闹,陈佳威受伤跟你半分钱关系都没有,玩好回去再探望。”
少薇沉默了会儿:“你也知道他的事。”
“我已经找关系给他父母,你现在回去用处不大。”陈宁霄顿了顿,语气略沉:“除非你觉得这样自己心里会好受。”
“你那天说帮我保管的玉佛……能还我吗?”少薇低着头,“要是带着的话。”
她问出来时没抱希望,估计陈宁霄是塞在行李里的。但她问完后,陈宁霄身体一僵,半晌,手心朝上伸出手,亮出了那枚通透莹绿的玉佛。
少薇捡走,葱管似的指尖在他掌心皮肤一触而过,凉得像一场幻觉。
“这其实是陈佳威的,他来道别时送给我,说借我戴戴,说欧洲乱,可以保佑我。我不该收。”她把玉佛攥得很紧,愧疚感海啸般淹没自己,“他严重吗?ICU不是随便进的。”
“少薇,别把子虚乌有的东西当作自己
的道德负担。“陈宁霄一字一句。
少薇抬起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其实就算曲天歌不硬性叫她回去,她在巴塞罗那也玩不开心。司徒薇绝交的意思很明显,她也确实骗了她如此之久,还怎么一起玩呢?硬留下来,只会让三个人都不愉快。何况……吃住行都是司徒家的钱,合得来时内心深处尚感受之有愧,合不来了,要她如何自处?
“没关系的陈宁霄,昨天看到了圣家堂,还有黄昏,大海,我觉得很美。我才十六岁,居然就已经到过欧洲了,”她晃了晃手中吊坠,笑容扬起在透过玻璃刺入的阳光中:“难道不是很好了?”
陈宁霄呼吸微微地一凝,情绪复杂地盯了她数秒:“行。”
他拉着她的手往前走,步幅太大,拉得少薇趔趄一步,“你干嘛?”
“送你。”
“你又进不去安检。”
“谁说我没买机票?”
她脸上的表情随着这句话而定住,愣愣地看着他头发蓬松略乱的后脑勺,继而是宽阔的双肩和脊背,最后定在了他扣着自己腕骨的手上,红绳里的银链如同被编进星光。
皮肤交触的地方灼热滚烫,热度从她冰冷的躯干某处冒出来。
本来很紧张的,因为语言不通,又没网,来的一路都在复习早先看的攻略和一些英语句子,手心热热潮潮。
过安检和海关,一路都他陪她。终于进了候机楼,一路都是卖纪念品和食物的商店,少薇脚步只是慢了一会儿,陈宁霄就问:“要给朋友带?”
“没。”她摇头。
没机会买冰箱贴了。机场东西这么贵,尚清和梁阅应该不会怪她……
陈宁霄拉她进了一家很大的书店,二话不说:“我排队买三明治,你挑完后拿过来一起结账。”
少薇很克制地挑了两枚冰箱贴,都是有关圣家堂的,浮雕彩绘,精致文艺。
九欧一个……老天。
陈宁霄接过这冷清的两枚,跟收银员说了句稍等,回到买纪念品的区域,将每款冰箱贴都拿了一个下来,又顺手抄了两个毛绒玩偶熊。做这一切时有股不假思索,还很冷面,跟他买的小女生的玩意儿很违和。
少薇吓了一大跳:“浪费钱!”
这里面有的冰箱贴丑得她都看不上。
陈宁霄“嗯”了一声就没下文了,表示已阅但不改。
“太丑的放回去。”少薇退而求其次。
“没丑的。”
“……”
“回去自己看着扔。”
哗啦一下,他把装满了纪念品的袋子塞进她手里:“爱送谁就送谁,不够再买。”
“那……”
少薇拉开袋子,在里面挑挑拣拣,像在一堆破烂货里淘宝贝。最后淘出一个她自己最喜欢的,是巴塞罗那城区的手绘,“这个……”
陈宁霄看着她头顶浓密到几乎看不见的发缝和一个小小的发旋,等着她下文。
“送你。”
他接过,收拢在掌心。
一条又一条西语的登机广播响起,背后川流的旅客嗡嗡声汇成大千世界的白噪音。
“到了医院,别马上把护身符还回去。”
陈佳威父母正在茫然和伤痛中,一切希望和冲突都会被极端放大,很多能解释的在这时候都成了辩解,甚至会惹来莫须有的指控。
不必他多说,少薇自懂,僵了下,轻点头。
“我会给乔匀星打电话,让他们帮着你点。”
少薇勾了勾唇角:“好呀。”
该登机了,陈宁霄最后把手机递过去,“把你的银行卡号和开户信息敲给我,我给你打钱。”
曙光就在眼前。
少薇敲下最后一个字符,宛如走过了一条长满青苔的看不到尽头的隧道,吁吁的气喘时她赐给自己耳际的呼啸烈风。
终于,终于让她看到了一个摇晃的、有着柔软朦胧边廓的白点了。
那是青春的出口吗?以她对谁的喜欢为交换。
老天会不会发现她的空白交易呢?弄得好像她本来能跟陈宁霄在一起似的。
“你落地后就会收到。”
少薇看着他的双眼:“我落地后就找地方转给他。”
登机的队伍已排到了末尾,她走上去,扭头挥了挥手。
陈宁霄没走远,还站在原来的地方,注视着她,颔了颔首。
“陈宁霄。”少薇扬起了不大的音量,冲他真心实意地笑:“只要这件事解决,别的都没关系。”
陈宁霄蓦地收拢了拳,掌心被温热的冰箱贴边角抵着。
只要这件事解决,生活就会回到原轨,贫困也好,考学也好,排挤和霸凌也好,她都仍然可以视而不见。
上师范、当老师、找个合适的人结婚、给外婆送终、找到父母。
她的生活是一座四处漏风的房子,有一天屋顶着了火,唯一的热盼就是灭火了。倘若灭火,别的摇摇欲坠的,都可以原谅,都也还不差。
刷了机票,她再度回望了他一眼,招招手,身影被拐角吞没。
陈宁霄调转了脚步,但没离开,而是从舷梯的侧面玻璃看着她一步步往前走,低头摆弄书包和购物袋,马尾一甩一甩。
直至她进了机舱。
轰鸣声震颤玻璃,巨大的白色飞鸟离开了巴塞罗那的蓝天。
司徒薇在酒店坐立不安地等了三个小时,连房间门都不舍得关。直到她哥的身影再度出现在走廊,她才呜咽了一声冲上去。
“还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因为心虚,她讲话比平时还嗲一些,目光打量着他的脸色。
陈宁霄对她的热切反应视而不见,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眉心随着思考紧蹙。
心里某种不安一直在扩大,像回南天侵蚀墙纸的霉斑。
“哥?”
陈宁霄还是没看她,但缓缓地说:“把行李收拾好。”
司徒薇脸色煞白,但还是稳了稳,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后天才去格拉纳达呢。”
“不是去格拉纳达,”陈宁霄抬起头,冷静的目光降临在司徒薇的脸上,“是回国。”
班机直降颐庆,正是北京时间早晨八点。
国际到达厅的出口处,前来接机的人摩肩接踵,举着各式各样的接机牌。少薇在这混乱的场景中一眼就锁定了曲天歌。她看上去有点憔悴,不如平时那样的鲜亮张扬,连脸都是水肿的。
曲天歌无视了她漫长飞行后的黑眼圈和疲乏,径直说:“走吧。”
少薇看了眼一旁跟着的乔匀星。乔匀星是被陈宁霄强制要求全程在场的,但对少薇的眼神,他接收到了却没法回应。
曲天歌昨天深受打击,喝了一夜酒,还把三人小时候的合影翻出来要剪个稀巴烂,被乔匀星拼死抢救下来。这当口他根本不敢刺激她,只好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少薇翘了下嘴巴。
“你还笑得出来啊。”曲天歌睨到了她表情,淡淡地问。
“我没笑。”少薇神情敛了敛,“陈佳威怎么样,出重症了吗?”
“让你失望了,人还没醒。”曲天歌顿了顿,似乎咽下了一些哽咽,“医生说可能会植物人。”
少薇僵立当场:“怎么会……这么严重?”
曲天歌冷笑一声:“你是真关心还是在演?我倒也想问问你,陈佳威送你唱片,送你护身符,几次三番去找你,你都没拒绝,转头又瞒着所有人跟陈宁霄一起旅游,是觉得自己很行吗?”
乔匀星拉了把曲天歌:“天歌,别这么讲话。”
“你不是已经知道,我去西班牙是因为司徒阿姨的邀请?我答应时根本不知道陈宁霄也去。”少薇心平气和地讲述事实。
“好啊,”曲天歌脸上始终是冷冷的嘲弄,“那既然这样,我让你来看陈佳威也没错吧?他不是亲过你了吗?你别告诉我,你们高中生现在把亲亲抱抱收礼物当过家家。”
她把“高中生”这三个咬得很重。
少薇深呼吸两次:“我跟陈佳威没有任何亲密接触,请你不要污蔑我。至于礼物,是因为我不收他就会一直纠缠,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哦,”曲天歌恍然大悟似地一声,“那看来是陈佳威活该了。”
乔匀星深感无助地抚了下脸。
少薇皱眉:“天歌,我理解你对我的意见,理解你的受伤,也理解你对朋友的关心对我的嫉恶如仇,但你能不能……好好讲话?你这样一句追一句的抬杠,我跟你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你觉得我能帮上什么忙,你说就是,我人已经在这里了。”
曲天歌猛地深吸气,一双唇用力抿着,眼眸里的傲慢和嘲弄毫不掩饰。
“我也很关心他的安危,我也希望他快点好。”少薇两手攥着书包带子,逐字逐句地对上她视线。
她眼里的坚定让曲天歌感到陌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一个目光不再闪躲的少女了?
乔匀星叹了声气,拨陀螺似的将曲天歌拨了个转向,推她往前:“别在这浪费时间,早上的探视时间要赶不上了。”
又落后一步对少薇掩唇:“她现在看谁都不顺眼。”
上了车,乔匀星接过了方向盘,导航医院。
“那个……妹妹啊,”乔匀星从后视镜里找到少薇的眼睛,一字一句交代:“陈佳威父母和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在,这两天来探望的朋友很多,你到时候就说自己是同学就行了,别的都别多说,就表达下慰问就行,不会答的我帮你。我们那一圈陈宁霄都打过招呼了,不会说你俩啥情况的。”
少薇点头:“好。”
“对了,昨天叔叔阿姨问起来时天歌还把你摘出去呢,对吧天歌?”
曲天歌冷笑一声:“好心当驴肝肺,我现在后悔得很。”
乔匀星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就多余管这闲事。”
没来得及换衣服,没来得及充话费,也没来得及和任何人联系,少薇落地后便随两人到了颐庆市最厉害的脑科外科医院,继而乘电梯到住院部的重症楼层。
这一路没人说话,少薇反复深呼吸,放在上衣口袋里的玉佛一直被她手心潮热温着。
“叔叔阿姨,我们来守一会儿,你们先休息,去吃口早饭吧。”乔匀星率先招呼了一声。
病房外的走廊上,六张上了年纪的面孔都转过来。
按理说这么多人手,足够轮守,但没人放得下心睡得着,索性都在这儿不眠不休地守着,累了困了就坐下临时打个盹儿。
“哦对了,这是少薇,也是朋友,听说出事了也很担心,就来看看。”
几个老人都冲她礼貌地点点头,谢过她的好心。
陈佳威家算是挺富的,但出了这事,多有钱的老人也都被打回了沧桑,显然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
陈母拉住曲天歌:“佳威之前的几个女朋友,你都还有联系吗?”
“嗐。”曲天歌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有的还有,有的我们也不清楚。陈佳威上一个女朋友都半年前了,扯不上关系。”
距离开放探视还有半个小时,少薇放下书包,去洗手间洗脸,顺便找医院的ATM机。刚好洗手间有个保洁阿姨在,她问,对方说是一楼挂号处有好几台。
“谢谢啊。”少薇道过谢,转过身继续给自己泼了两把凉水。
“怎么,真找上有钱人了,想拿点钱买安心?”
曲天歌嘲弄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少薇闭了闭眼,按掉水龙头:“天歌,你这样弄得我很累。”
“你好意思吗,在重症病房外说自己累?”
“陈佳威为什么受伤,跟我毫无关系。”少薇猛地转身,捏紧了拳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平息下来:“我知道你对我很有气,但你能不能别把陈佳威的事情当作你发泄情绪的借口?是,听上去特别正当,但事实呢?我和你之间,和我跟陈佳威之间,是两码事。你到底是为了他打抱不平,还是只想借故居高临下地审判我?”
“你很理直气壮啊。”曲天歌两手环住胸,砰地一下踢上洗手间门:“好,既然这样,咱俩就来掰扯掰扯。你扪心自问,我曲天歌有哪一点对不起你?打从你在Root擦桌子倒酒开始,我就照顾你,没有我,你那几个月能拿几块钱提成?后来你开始卖酒,又是谁帮你冲业绩?陈瑞东照顾你你以为是你自己魅力大?没我交代他管你吗?”
少薇面无表情:“我从来没有一天不感激你。”
“所以呢?你就这么感激我的?背着我跟陈宁霄你来我往,骗我说你是大学生?怎么,你也知道高中生出来卖酒不好听啊?”
“我家境如此,”少薇胸口深深地起伏着,“但每分钱都堂堂正正。”
“是吗?包括收男人四千多块钱一个玩偶吗?”
“什么?”
曲天歌把史迪仔砸到她怀里:“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装的还是真土,四千多的玩偶你一买就是两个,告诉我你堂堂正正?”
“我不知道。”少薇愣愣地接住玩偶,低头看了眼。它的锁扣已经坏了,耳朵也被剪刀剪烂,成了个烂耳朵的史迪仔。
心口尖锐的疼痛都化为了脸上的不忍心:“它对你是一个可以虐待发泄的东西,但对我来说很重要。”
隔着一扇门,陈佳威的奶奶听得云里雾里。
刚想敲门,被及时赶到的乔匀星给一把扶走了:“奶奶奶奶,咱去个清静的地方。”
“别再装了姐姐。”曲天歌心里一股无名火烧得厉害,且少薇神情越是苍白脆弱她的火就烧得越旺,“嫌贫爱富不丢人,想踩着男人往上爬也不丢人,但你不该从头到尾骗我。露营时我问你我能不能追上陈宁霄,你怎么说的?说我对他特殊,你当时心里是不是在笑啊?答应我帮我追他,实际上呢?海洋馆时跟他玩对视三十秒很开心啊。你早就知道他对我没意思,却还要装模作样安慰我帮我,怎么,我曲天歌——是你们玩刺激的道具?”
她问什么都不重要了,深深逼问如海啸,吞没了一起声音。少薇只觉得鼻尖很酸,但知道此时眼泪既软弱也惹人厌烦,便深深地抽了抽鼻子,抬起脸直面她:“你到底是气我瞒你真实身份,还是气我和陈宁霄有你不知道的、你控制之外的别的往来?”
曲天歌扭过脖子,留给她一张冷硬的侧脸。
“我是高中生还是大学生,对你来说真的有区别吗?是啊,如果你想为自己的怒气再找点正当理由的话,那我告诉你好了。”
她停顿片刻。
那些被她珍藏的画面,在充满消毒水和酒精味道的医院洗手间里,被她走马灯似地一幕幕说出口。
“陈宁霄好几次单独开车送我回家,他知道我住在哪里,我感冒了他到我家楼下检查我吃药,蒋凡那里的工作从一开始就是他为我找的,为了让我营养跟得上,他还自己掏钱给我买午餐和奶,怕我自尊心受不了,说是蒋凡那里的员工补贴。他鼓励我不要看低自己,劝我再想想高考志愿。他右手救我时落下了伤,我去他家单独给他上药。我在他的卧室睡过觉,对了,露营那天,就在你问我你能不能追到他以后,你去打牌了,我跟他在湖边散步,乔匀星也知道。”
再见了,她珍藏的青春日记,在她亲手呈上的供词中,成为她背叛朋友的狼藉罪证。
从此不必再忆。
曲天歌的眼泪比她更快地流下来,汹涌、泛滥,听到末尾,她猛地扭过头来,涕泗横流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高高扬起手:“你这个臭——”
啪。
她即将扇下巴掌的雪白的手被少薇稳稳扣住。
“天歌,我很羡慕你这么大了,爱恨情仇都还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少薇疲惫的双眸清冷薄情地注视向她:“我不想再陪你过家家了。陈宁霄……”
她顿了顿。
“我没敢觊觎过,你换个假想敌吧。”
其实自己够不够资格当她的假想敌呢,这一点恐怕连曲天歌本人都要否认吧。她根本没正眼打量过陈宁霄和她的细枝末节,如此的怒不可遏,大概还是来源于被背叛戏弄后的“她也配”。
少薇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松开曲天歌的手,雪洞般清冷的脸上沁着冰凉水珠。
“抱歉。祝你永远都能发得出脾气。”
她推开洗手间的门,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重症病房的探视时间到了。
第50章 第50章包了个机
ICU护士站的护士已在病房前等候。
按理说,虽然ICU也接受非亲属进入探视,但需要征得家属的同意,如果不是很有必要,主治医生也建议尽量固定在一两个人选上。
陈佳威的情况较为稳定,医生让家属自行决定。
少薇回到走廊时已平复好了呼吸和脸色,听了这些规定,她主动对长辈和乔匀星说:“我在外面看看就好,就不浪费名额了。”
陈父陈母原也是这么决定的,没想到曲天歌的声音插入:“叔叔阿姨,可以话还是让她进去跟陈佳威说两句,万一有效果呢?”
她擦干净了脸,在少薇身边若无其事地站好,低声说:“你既然回来了,就尽量还是起点作用。”
陈母的迟疑的目光停在少薇脸上:“你……叫什么?”
她先前显然没太在意。
“少薇。”
“哦……”陈母点点头:“是佳威的同学对吧?”
乔匀星答说:“对,本部学院的,都朋友。”
陈佳威奶奶愣了愣,感到些糊涂似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转。
“你跟佳威……”
乔匀星立刻代答:“就是朋友,这不暑假吗,少薇特地从外地赶过来的。”
说到此,他拉了下曲天歌暗示,“哎算了,其实少薇说的有道理,名额有限,还是优先家里人吧。”
一直没开口的陈父出了声:“就少薇吧,既然大老远来了。正好爸妈们也都休息一下,免得进去了又被刺激。”
他一锤定音做了主,今天便由他和少薇轮流进去探望。
要进去前,要经过严格的消毒工序,穿上隔离衣,带上手套、口罩和鞋套。陈父先进,少薇在准备室静候。十分钟后,陈父出来,护士带少薇进去。
“他现在还没有苏醒,但医生说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尽量保持情绪积极乐观,别慌。”陈父详尽地提醒,本想拍拍她肩的,念及她一个女孩子又消过了毒,便放下了手。
少薇点点头,进入病房。
在外人面前尚可强撑泰然,但一到了这样的独处时刻,陈父就流露出了恍惚和悲痛。陈佳威是他独子,虽算不上很成器,但也是从小当宝贝宠上来的,尤其是爷爷奶奶对他,说是当作命根子也不为过。
陈父出了会儿神,振作着拍了拍自己麻木的双颊,继而脱下隔离衣和鞋套。
一个剔透的翡翠玉佛,在洁净无尘的地上扎眼。
陈父一愣,弯腰捡起。
银色链子发出细碎声响。
病房内。
和昏迷中的病人说话这种事,少薇不是第一次做,但面对陈佳威的脸,她还是沉默了许久。
已不太认得出他了,脸上的伤还没消肿,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骨折的手脚做了固定,令他现在看上去像个好笑的木乃伊。
少薇闭上眼,忍住了眼底的灼热。
平心而论,她不讨厌陈佳威,只是觉得他有点烦,有点刺儿头。他这样的男孩子与她不同,甚至与陈宁霄不同,身上是没点暗处的,追女生、失恋、兄弟反目就是他最大的烦恼了。他虽然总跃跃欲试着想毛手毛脚,但不知是出于家教还是对她的尊重,倒一直摁下了这种冲动。
“陈佳威,我都认不出你了。你平时蛮帅的,但这幅样子的话,应该是追不到女朋友了。”少薇轻轻地说,“我不能想象你在床上躺一辈子的情况,总觉得你是不是很擅长体育啊,比如篮球什么的。要是好起来的话,能打篮球给我吗?”
ICU病房门的玻璃窗前,几颗焦急的脑袋,几道紧迫的视线。
“医生!医生!”陈母急得大喊,声音里的欣喜混杂着对未知的恐惧,因此显得声调都变形,“他是不是有反应?你看那线!”
医护果然进入病房,少薇被当中一名护士隔开。
少薇看着陈佳威似乎有所转动的眼皮,不由得揪心地喊:“陈佳威?陈佳威——”
……
快。跑。
护士将她推出:“病人有情况,你先出去!”
她被一把推回准备室,没想到陈父还没出门,盯着她,脸色古怪地紧绷涨紫。
少薇以为他是为了陈佳威的情况揪心,沉痛而不忍心地叫了一声:“陈叔叔。”
“你跟佳威到底是什么关系?”玉佛从陈父的掌心垂了下来,随着他激动发抖的身体而在半空中跳跃摇晃,“佳威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护身符给你?!”
走廊里。
混乱随着医护的出现而被压抑住。
这确实是陈佳威这两天来最明显的一次生理波动,似乎有什么驱使着他冲破意识之笼。
“那……算是好消息吗?”陈母不敢置信地问。
“算是,后续继续观察,现在重点还是关注伤者的身体康复情况。”
医生一走,陈母便一把攥住了少薇的手:“姑娘,你是佳威的什么人?他是因为你才有反应的!”
她一双手如冰冷的铁钳如枯槁但虬结的藤,像封死一**井一般牢牢禁锢着少薇纤细的双手。
少薇被她的双眼惊吓到,不自觉退了一步:“我……”
“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你跟佳威的关系!”陈父跃进一步,眼神比在准备室里的更为狂热:“佳威连护身符都给了你,你却说你跟他只是朋友!”
“孩子,孩子……”陈佳威的外婆亦围了过来:“孩子,你别怕,我们只是希望佳威能早点醒过来,要是你能帮上,你就帮帮吧……佳威是被人活生生打成这样的啊!”
“姑娘,你不能见死不救啊!”陈佳威的爷爷痛心疾首。
少薇的脚步一退再退,但双手却被陈母钳死,她的目光不知道往谁身上放,哪张脸——苍老的脸——可怜的脸——焦渴的狂热的脸——她一生中从未被这么多长辈关注过、关切过。
“草。”乔匀星暗骂了一句,当机立断一个滑步插挡到少薇身前,将她一把拉到了身后,嬉皮笑脸陪笑道:“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佳威有反应是好事,你们可别把少薇吓到了。”
少薇只觉得手掌上的力道一松,她身上重如雷霆的五指山搬走了。
一双惊恐的目光里闪烁着破碎的光,少薇用力吞咽了咽:“我跟陈佳威什么关系都没有,但是如果能帮到……我可以多来。”
乔匀星出面安抚好一切,长长地吐息,心跳不比少薇慢多少,找了个借口就拉着少薇出医院。
“天歌?”他扭头叫人。
曲天歌复杂的眼神与少薇隔空交汇一秒,冷傲地移开:“以后有她的地方都不必叫我。”
乔匀星:“……”
少薇不愿让他为难,礼貌宽容地笑了笑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第一时间去了医院的挂号大厅,在那里找到了一台对应的银行机子,将卡插进。
输密码,选服务,读卡,呼吸猛地屏住,瞳孔不自觉放大——
陈宁霄没有食言也没有耽搁,十五万,整整齐齐如数汇入。她的余额上从未显示如此长的一串零。
宋识因当初给她汇款的帐号一直被她妥帖地存在手机里,她输入卡号,逐个数字再三确认,手指颤抖着按下「确认」键。
十五万就这么从她卡上飞走,毫不留恋,毫不迟疑,甚至没想过是否偷偷扣下五万自用——毕竟宋识因从没提过利息的事,若是坏人,不在乎这五万,若是好人,也绝不会收这五万。
这是命运的关
口,少薇感到清风扑面,刘海往后分拂。她眯了眯眼,仰头看,原来是医院穿堂风,外头变天了,夏日暴雨前的晦暗卷过明亮的太阳,香樟树被大风吹得摇晃不止。
少薇抿起两边唇角,望着这风笑了笑,继而抽出银行卡,脚步轻盈着迈向门口。
她喜欢夏季暴雨前的气息,风带着凉意与潮湿的气息,天空的晦暗中有着透亮,所有人都知道雨过会天晴的,雨势将会很大,会暴戾地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植物上,头发上,眼皮上,手心上,但难以为继。
很快就会天晴的。
她双肩背好书包,走进这一场暴雨前的狂风中,低挽着马尾的发圈被吹飞,她的黑色长发像某种鸟类张开的羽翼。
很想跟陈宁霄发信息道谢,她打听着,找向最近的营业厅,给号码冲了钱。
这样的心情和时刻,值得八块钱一分钟的通话吧?她高兴得像不打算过日子了,拨出陈宁霄的号码。
语音通知对方正在忙线。
陈宁霄听着乔匀星汇报的来龙去脉,脸色越来越难看。
身边并腿坐着的司徒薇一声不敢吭,一口一口嚼着空姐给她的提子。心思都在电话上,她一颗提子啃了五六口。
“我靠不是我说,那架势跟要押着少薇阴婚似的。”乔匀星低声咒骂,转念一想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吉利?便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呸呸呸,反正人我是先拉下来了,但陈家那边意思是让少薇多来陪陪,多跟陈佳威讲讲话。实在没道理拒绝啊,薇薇是先答应了。”
“知道了。”陈宁霄沉吟着答,“我还有两个小时落地。”
“啊???”
陈宁霄言简意赅:“包了个机。”
乔匀星:“……”
他想了半天,挠了挠头:“是不是有别的事?”
“没。”陈宁霄顿了顿,“做了噩梦,感觉不太好。”
“就这?”乔匀星更觉得不像他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信玄学了?
陈宁霄垂下的眼睫在顶部阅读灯的映照下投下一洼淡影。
“赌不起。”他平静地说,“也不想赌。”
司徒薇听他一句也没关心曲天歌,就知道这下子闹大发了,毫不容易等他挂断,她窜着个脑袋试探:“大家……都还好吧?”
陈宁霄在纷乱的思绪中睨了她一眼:“不好,但不是你能管的,回去好好上课。”
国际惯例高二升高三的暑假终归是要被阉割的,美其名曰小学期,高三生八月上旬一过就要回去上课了。
司徒薇嘴角抽抽,听着陈宁霄勒令她断掉初恋。
“我不跟少薇当同桌了,我也不让她来家里了,我回去就跟妈咪说。”
一连三个“我”,足见她自我性强。
陈宁霄翘了翘唇角:“你们交友我干涉不了。”
但很快画风一转,冷酷而严厉:“但你要道歉。”
司徒薇硬生生忍下了一句脏话:“她先对不起我。”
“我不信她没跟你说对不起。”
再不服气,司徒薇也没话讲了,不情不愿地吐出口气,吹动额前刘海。
喝了杯苏打水缓了缓,陈宁霄很快便拨出了第二通电话。是给少薇的,但她在占线状态。
灰蓝色的狂风中。
少薇背对着不远处暗红色庞大的医院建筑群,听着对面的中年男音。
“听这风声,你回颐庆了。”宋识因指尖夹着烟。
猎猎的风声,是他听筒里响彻的猎猎旗声。
“嗯,回来了。”
“乡下玩得开心吗?”
“还可以。”
“上次听你意思,要十几天,怎么三天就回来了?”
“临时有点事。”
宋识因夹着烟的手指微蜷,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厚:“听语气,似乎不太开心,怎么心事重重。”
少薇不再跟他耐心地周旋、一句答一句。
“宋叔叔。”她叫他一声,沉默:“十五万,你收到了吧。”
终归是初出茅庐的小羊,角没长硬,牧羊人一晾,它就沉不住气,有了个领头羊,就以为能跳出篱笆。小羊是很好驯的,唯头羊马首是瞻,头羊不在了,它也就没了主意。
“收到了,你怎么知道?”宋识因不动声色地逗她,装傻。
“因为是我打的。”少薇语气急冲了一丝,又稳了稳:“宋叔叔,你当时为我外婆支付了十万的医药手术费,加上别的七七八八和利息,我还你十五万。”
“你这孩子。”宋识因仍然气定神闲的宠溺口吻,“我才借了你多久?你还这么多,是把我当高利贷了?何况……”他眯了眯眼,温柔醇厚笑道:“你哪里来的钱?薇薇,外面多的是路子不正的来钱方式,你还小,别走岔了路。”
“这些就不劳您操心了。”少薇吞咽了一下,闭上眼,捏紧拳头,在如响旗般的风声中说出那句她在心里早打过一百次腹稿的话:“我们两清了。”
电话那端,是长久、长久、长久的沉默。
“我不喜欢你描述这件事的方式。”宋识因对待小孩的那种循循善诱,“你没欠过我,谈什么两清?有空的话,我们吃个饭吧,或者,我去你家等你?”
少薇蓦地心尖一颤,足底心感到了一丝恐高感。
她沙哑的声音在风声中弱下去了:“……好,你把时间地址发我。”
黑色的雨滴一颗一颗地从稠密的云层中砸了下来。
砸在低眉顺眼的草木上,砸在灰色的水泥地上,直至终于绵密交织成湿黑的一片。
以灵活快速而在全球富商中享有盛名的庞巴迪私人飞机,降落颐庆国际机场。黑色奔驰MPV于雨瀑中驶近飞机侧翼,司机撑开直骨伞,迎接到了他步履匆匆的年轻客人。
“哥?”司徒薇扶着机舱门叫了一声,一手抹去刮到脸上的水沫:“你真就这么不管我了?”
陈宁霄没听见,亦或者听见了但认为不必要回复,总之,他连头也没回,高大的黑色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下午的探视时间,少薇又再次进了重症病房,这次陪陈佳威聊足了二十分钟,陈佳威没再有异样反应,但陈母坚持说从玻璃窗里看到了他面部表情的柔和。
少薇从没自说自话这么久过,出来后只觉得精疲力尽神思恍惚。
跟宋识因约定的晚饭时间即将来到。
她往脸上泼了泼冷水,在医院长廊上安静地坐下来,闭上眼,均匀呼吸。
等待。
陈佳威奶奶给她接了杯温水,说姑娘你辛苦了。
暴雨和狂风已经席卷了人间的一切,在玻璃上形成鱼纹似的水瀑,更衬得这建筑物里的静默、宁静,如某种序曲。
《月光奏鸣曲》的来电铃声响起,她心念一动,按下接听键。
陈宁霄的声音响在耳畔:“我到了。”
衣着朴素的少女背上双肩包起身,走过亮着求生通道灯的走廊,走进金属的电梯门中。
那晚,宋识因看到一同出现在餐厅的陈宁霄时,脸部肌肉不自觉地一沉,又风度翩翩地笑起来。
“所以,这么久以来改变她的,其实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