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第32章】正道魁首疑云重重线收束……
夜深人静时分,即将结束短暂休假的宋从心告别了拨冗陪伴她好几天的师妹,独自一人回到房间。
想到明天就要复工了,宋从心从衣柜中取出衣物,准备去泡个澡,整理一下思绪。虽说修士修行到一定境便会纤尘不染,但宋从心还是习惯定期沐浴净身,毕竟有种污浊叫“自己觉得”。更何况当你拥有一个宽敞巨大、而且不用自己清洗打理的温泉池时,沐浴泡澡就会变成一种放松身心的享受。
挥退了偃甲人偶之后,宋从心缓缓沉入水中,望着庭前绿竹与天边雪絮,一点点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偃甲人偶与符纸小人都是很方便的日常造物,不过符纸小人遇水则融,看久了还有点惊悚。偃甲人偶就耐用抗造得多,可惜体型比较笨重,造价也较为高昂。这两种造物平日里用来干杂活还是很方便的,不过没有点灵的情况下,它们只会遵照指令行事。宋从心不打算点化自己身边的造物,她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为自己留有喘息的余地。
无论是同门还是奉剑者都知道,拂雪道君
的房间是无人能够踏足的绝对禁地。以前是因为宋从心要掩盖一些正道魁首毛绒绒的小秘密,后来则是因为房间内堆积的重要物件越来越多。宋从心给自己的房间上了十几层的结界,突破分神之后,宋从心还把自己的房间隔绝成独立的空间,化作一小片洞天。好在这个时代中,人们对于寝室的认知还比较隐晦私密的。否则万一有人看见掌教居然用修士归寂时用以传承道统的秘境阵仗来封锁房间,恐怕要当场傻眼。
但宋从心觉得有必要且值得,在这一小片属于“宋从心”而非“拂雪道君”的天地里,她才能无忧无虑地做回自己。
将香露搓出泡沫,食指与拇指圈成一圈吹出泡泡,看着泡沫落在水面,蔓延出虹彩的油脂。如此机械地循环往复小半个时辰,终于泡够的宋从心一捋自己银白色的长发,从温泉池中起身。她打了个响指,身上的水汽便蒸发成了氤氲的白雾。不一会儿,浑身干爽的宋从心身着单衣步入室内,在毛绒绒的毯子上打了个滚。
手上夹着偃甲缝制的兔狲玩偶,宋从心走到墙边随手划下一个灵符。灵符成型的刹那,湛然灵光一闪而过,原先的墙面漾开水波,随即一条密道便出现在宋从心的眼前。
宋从心披头散发地夹着玩偶步入密道,在她进入的瞬间,身后的密道入口便消弭无踪。
顺着台阶往下走,所过之处,墙壁上的灯火都自主亮起。走过这一路明光,出现在宋从心面前的却是一间墙壁为环形、穹顶极高的书房。
环形的墙壁镶砌着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陈列在这里的不是心法秘籍也不是话本杂书,而是九州各地的情报名录。这些看一眼便觉得枯燥的东西堆满了书架,整间书房的书架被摆放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空缺的地方。书房唯一的空白是正对入口的墙壁,墙上挂着一面巨大的石板,上面贴满了画像以及纸条。
系着钉子的红线将这些画像与纸条钉在木板上,从木板的千疮百孔来看,已经有一定年岁了。
木板的前方是一张书桌,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手札。长明的灯火在案前明灭,不难想象,过往的许多个日日夜夜,伏案劳形的人都是就着这一盏孤灯度过的。
宋从心走到桌案前,垂眸打量着手札上的内容,半晌,她合上那本手札,闭眼:“……又一个五年。”
宋从心将这本名为《魁首修成十年企划版》的手札塞回到书架上,然后从旁边抽出另外一本《抗击外道阶段计划五年版》摊开在桌面上。这本手札已经写了一大半了,但因为宋从心比自己预想中的更早登上掌教之位,后续的计划需要删改调整,便耽搁到了现在。
宋从心前世很敬重的一位老前辈曾经教过她:“如果不是聪明绝顶、处变不惊的天才,你就需要比别人更懂得做计划。”
制定计划的根本目的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人要认清自己,也要认清自己真正的敌人与目标,才不至于走着走着便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宋从心最初的阶段性目标是“成为正道魁首”,将自己从原有的宿命中解脱出来是首要目的。人只有“独善其身”,才能思考之后的“兼济天下”。
“各地频繁爆发起义战争,这点在预料之内。”宋从心翻看着手札,陷入沉思,“虽然眼下可能没多少人意识到,但百姓开智以及白玉京这个‘梦中世界’的存在开始发力了,知识、物资、人脉……走到这一步是必然。不过好像还没有人发现战争频发是白玉京的缘故……可能发现了但没有声张?嗐。”
“有明月楼和清汉两大中坚势力的加持,白玉京算是在上清界内站稳了跟脚。进可攻退可守的,万一……无极道门出了什么事,做最坏的打算,苦刹也能为无极道门留存火种。”宋从心闭了闭眼睛,对她来说,做这种心理预设是十分痛苦的。她不愿也无法放弃任何一张鲜活的面孔,但直到现在她还没彻底搞清楚天书中神舟灭亡的缘由。若是按照天书记载的命轨来看,最坏的结果便是无极道门分崩离析,精锐弟子尽皆战死。无极道门是否有火种留存,书中也没有提到。
“然后是——”宋从心站起身,双手负在背后,仰头看着面前贴满线索的白墙。
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画像、地域与人名,宋从心借助这面墙壁来理清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并从中顺出一条思路。
“中州,永留民,插足了重溟、幽州与北地的造神计划——‘大壑’、‘幽州之乱’、‘蛰灾’事件都与造神计划脱不开干系,灵希疑似此计划中的最终造物。”宋从心系着红线的钉子一一拔出,并将其重新定在少女的画像上,“而蛰灾中,江央提到过‘幽神’,灵希魔族一方的血脉疑似为此类魔物。
“这是造神计划。”宋从心将此归为一类,沉吟片刻,又从抽屉中翻找出黑色的线,系在新的钉子上,“永留民,在造神计划这方面与白面灵达成了合作。
“但是,双方的目的不同——永留民的目的是造神,白面灵的目的是神降。”
宋从心在“永留民”的铭牌旁挂上“白面灵”,并以黑色的线将其连接:“五毂国的惨案、苦刹之地的劫难,都与白面灵有关。此类暂且归结为‘神降计划’,九婴灾变事件、桐冠城事件都与此事相关,涉事人员为玄中、梵觉深、胥千星以及那位神秘的祭司女丑。这一方所属的势力,是来自变神天的‘一目国’。
宋从心想了想,将“一目国”的铭牌挂在“白面灵”旁边,然后从“永留民”和“白面灵”之间各拉出一条线,连接在一张空白的铭牌上。
“五毂国遗民与若水江氏的血脉,志异记载中的‘王’。若没有猜错,这位便是冥神骨君的前身,姜家的开国老祖。
“宋从心思忖道。
“从古时记载来看,身为五毂国遗民的姜家与白面灵应该是有血海深仇的。但不知道为何,双方在造神计划与神降计划中达成了某种共识,并达成了合作。”宋从心低垂着头颅,在环形书房中缓慢地踱步,“不,说‘合作’或许不太正确。苦刹之地一事中便能发现,目前还在人间肆虐的白面灵其实是没有主宰祂们的意识的,因为祂们的神与神舟的联系已经被师尊切断。就连得到山主传承的我都能控制白面灵,那——”
宋从心抬头,望向连接着红线与黑线的空白铭牌:“冥神骨君呢?若是冥神骨君,祂是不是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操控白面灵,让白面灵为自己所用?”
若是这样,倒是能解释为何永留民与白面灵之间会达成这种畸形的“合作”了。白面灵与其神祇断开联系后,祂们的目的就只剩下“神降”,若是永留民利用这一点反过来操控白面灵组织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根据姬重澜的手札,白面灵没有自我,祂们的一切都奉献给了神。
“永留民操控白面灵为己所用,但后来,白面灵失控。”宋从心注视着灵希的画像,“因为,‘神的容器’灵希,降生了。”
从大夏国地宫内发现的线索来看,灵希诞生于那座地宫之内,她诞生之时,白面灵暴-动,致使永留民不得不全数撤离。或许是灵希在无意识间操控了白面灵,也或许是白面灵自身的“护主心切”。从灵希童年时的遭遇便可看出,白面灵会不折手段地排除一切可能对灵希造成威胁的事物,但又会在某种程度上满足灵希的诉求——比如说为灵希寻找寻的家庭、新的父母。而小时候的灵希之所以会被托付给王大花,很可能也是白面灵在完成她的“愿望”。
灵希的愿望会被白面灵所扭曲,但祂们又确实是在忠诚地履行着某种职责。
“灵希的诞生,让永留民对白面灵的操控不再稳固。”宋从心比划了一个一高一低的手势,“当然,永留民想要使唤白面灵还是使唤得动的,九婴事件就是最好的证明。但白面灵内部有了一个优先级排序,灵希,也就是祂们认知中的‘神’的需求高于一切,其次才轮到以‘神降计划’为由吊着祂们的永留民。”
宋从心神情复杂,道:“永留民又为什么要造神?祂们不是已经有一位神了?还是说,祂们想篡夺白面灵之主的权能?”
“不对。”宋从心又开始踱步,她沉吟道,“永留民,雪山,重溟……对了,造神计划是很早之前便开始的,重溟城的造神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姬家同样也是五毂国的遗民。永留民撺掇重溟城造神,控制神,再加上氐人族的威胁,这才有了涡流教。换而言之,永留民和涡流教信徒一样,祂们原本是想要创造一位可以被掌控的神祇。这或许就是白面灵后来和永留民翻脸的原因。
“五毂国的遗民渴望造神、控制神……然后……”宋从心仰头,眉头紧皱,“然后以此应对未来的灾劫……拯、拯救自己的子民?”
姬重澜和姜家的王之间是有一定的共通之处的,涡流教的“回归大壑”以及永留民的“共享长生”,本质都是一种同化。但即便是以这样扭曲的方式与手段,姬重澜与志异中的“王”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为了应对神舟的劫难,超脱或是远离俗世之苦。
“一目国的喜乐大道,以及,双生子。”宋从心抽出白色的丝线,张贴出第三张画像,“如果、假设,兰因和琉璃这对双生子的故事也能被归结为是一种计划以及实验呢?五毂国自古以来便有双子共同掌国的传承,大巫与人皇的传统便来源于此。金凫帝因没有诞下双生子而吐血而亡,对五毂国遗民而言,‘双生子’意义非凡。”
宋从心以白色的丝线与钉,写下了第三个计划“双子计划”。
“造神计划、神降计划与双子计划……”宋从心一一抚过墙上的铭牌,“……线索,在收束。一目国、重溟城、天殷国……”这些势力都是五毂国的遗民,五毂国毁灭后一定留下了什么线索,才让这各方势力不顾一切的拼搏至今。
那若是遵照天书的结局进行一个逆推,祂们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宋从心神情更加复杂地抬头,看着白墙上被张贴在最高处。那人身上没有任何连线,但却仿佛是世界的中心,一切的因果。
天书记载的结局是灵希身死,明尘上仙堕仙入魔。
……总不能,祂们做这些都是为了对抗我师尊吧?
第292章 【第33章】正道魁首锦衣之下琉璃瓦……
拂雪道君继任魁首之位的第一年,九州列宿企划初次链结神舟,天地学府白玉京公开面向人世。
同年,无极道门借助地脉网建立了全新的情报渠道,持剑长老门下弟子接连告捷。仅仅一年,拂雪道君便以实打实的功绩奠定了自己的基础,恩威并施,手段老辣到让人想不起来她在修真界还是个年岁未过半百的“孩子”。
九州列宿与白玉京的问世打了许多人一个措手不及,等到他们想起要反击时却发现大势已去。
纳兰清辞在百忙中接到本家递来的请帖时,一时间忍不住轻笑出声。纳兰清辞现如今是无极道门的内门长老,比起当年被家族防备着、可能分割家族权力的第二继承人,第一仙宗内门长老的头衔连纳兰这样千年世家也要礼让三分。纳兰清辞拿着请帖,眼神在请帖的印章处微微一顿。
“真的要去吗?”鹤吟坐在一旁,看着纳兰清辞温柔的侧颜,“不去也没关系,掌门师姐不会说什么的。”
纳兰清辞摇摇头,轻笑着举起请帖,指着上面的印章道:“看见了吗?本家法章,族长信印。分宗若是还想姓‘纳兰’,那便
不得不赴约。”
“不姓也没什么的吧。”鹤吟笔端抵唇,“据我所知,你离开家族时除了自己的本命法器以外几乎什么都没带,说得好听是分宗,说得难听些就是被家族净身出户。也就齐照天那个呆子一门心思以为你只是不满婚事离家出走。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脾气被磨平了不少,心眼却还是没长。”
“别这么说。”纳兰清辞轻阖眼帘,“心性单纯也是他的优点,就是因为跟他说话不需要思忖太多,小时候我们才会玩在一起。”
鹤吟摇摇头,同为世家子弟,她自然能懂纳兰清辞的苦楚。她的家族和纳兰家不同,即墨家隐居避世,族内纷争较少。即便如此,为了一个残缺的传承,宗家与分家也险些打出狗脑子。为了避开风头,鹤吟孤身一人在外游学,寻找能改变家族与自身命运的契机。已经没落的即墨家族都是如此,更何况权势如日中天的纳兰家呢?
“所以你还是要去。”
“嗯,族长是我兄长。无论唤我回去这件事是族人的主意还是兄长的主意,我都必须回去。”
贵族世家到底不是傻子,就算先前还没反应过来,两年过去,他们也能意识到九州列宿与白玉京的存在是在掘世家的根系。
无极道门与正道魁首暂时惹不起,但从其下的弟子开始挑拨离间还是十分容易的。纳兰清辞离开时已经跟父母兄长说得很清楚了,这条路她要走,且一走就不会回头。如今兄长以纳兰家主的名义寄来这封不容拒绝的请帖,纳兰清辞不会天真到以为只是家人思念自己。
这张盖着族长信印的请帖也从侧面暴露了许多信息。如果是兄长的主意,那就意味着他们兄妹之间政见不合,需要坐下来仔细掰扯;若是族人的主意……那族长信印的出现很可能意味着族中出现了变故,兄长的掌权不再稳固。无论是兄长被族人胁迫,还是信印被人盗取,纳兰清辞都必须奔赴这一场家族宴席。
“我不阻止你,清辞师姐。”鹤吟一手托着下巴,道,“你只要记得,你是无极道门的仪典长老。”
这话既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宽慰。提醒她不要忘记内门长老的职责,也不要忘记自己还有内门长老这个身份。
“我会妥善处理的。”纳兰清辞浅笑。
纳兰清辞特意换上了内门长老的服饰,临行前还知会了掌门师姐一声。
宋从心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纳兰清辞,见她心意已决,转手批阅了出行文书后道:“七天。”
纳兰清辞也不问,只是颔首应道:“好。”
长老出行备有仪驾,鸾鸟驱车,弟子随行。虽说算不上声势浩大,但无论去到哪里,人们都能认出这是无极道门仪仗。这样一支车队飞往衡州,降落在纳兰家所在的玉瑶台上时,一时间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纳兰家身为传承久远的名门望族,在衡州东部颇有民望,纳兰公主当年上九宸山寻仙问道之事在民间可谓是众口相传。
后来,随着拂雪道君之名声闻四海,纳兰公主成为无极道门内门长老的消息也传回了衡州。加上纳兰家早早打出此次天织庆典将会邀请纳兰公主的旗号,是以平民百姓看见无极道门的仪驾,都猜到了来访者就是十年前离乡寻仙的纳兰公主。
纳兰公主的名头并不是虚衔,在离乡之前,纳兰清辞便接手过部分家族的事务,其中便包括义善、义学。纳兰清辞在经营家族事务时展现出了足以胜任家主的天资,这才会被族人忌惮、被齐家看中。但那些大家族的权力争斗与内部倾轧对平民百姓而言实在太过遥远,寻常百姓人家只记得纳兰家此世代的公主聪明伶俐,慈悲善良。纳兰公主执掌义善事务的那几年里,平民百姓极少因偶发的天灾家破人亡,听说纳兰公主成为了正道第一仙门的内门长老,不少父老乡亲也是与荣有焉的。
纳兰家的驻地名为“纪城”,“丝首为纪,礼义为纪”,纳兰家最初以丝织业起家,亦以丝织法统御领民。
“巧绣山河,妙御四灵”——这是天下人给予纳兰家的最高赞誉。身为纳兰家的公主,在衡州这一方繁华肥沃的水乡中长大,纳兰清辞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若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纳兰清辞现如今恐怕早已成家。她本该是纪城的公主,备受子民的尊崇与爱戴,一辈子鲜花着锦,安平无忧。
——是的,“本该”。
无极道门的仪驾降临玉瑶台之前,纳兰家派来接应的队伍已经久候多时了。一众意气风发的名门子弟,身穿纪城精美的丝织物,昂首静待仪驾的到来。早已得到消息的平民百姓手捧鲜花、布帛夹道相迎,场面热闹得堪比庆典。然而,当纳兰清辞一身长老服饰步下仪驾时,百姓们欢呼雀跃,纳兰家的弟子们却纷纷变了脸色。
纪城百姓们一无所觉,他们还在高呼着“欢迎回家”。在百姓眼中,仪态万方的纳兰公主微笑着向子民们招手,她衣袖长摆上的九品水纹剑徽在天光下熠熠生辉。
纳兰家族中的子弟们彼此对视一眼,心中都有几分难言的沉重。被派来这里接应的弟子其实也是族中各家的探子,他们知道纳兰家送去无极道门的除了请帖以外,还有一整套属于“纳兰公主”的礼服。纪城一年一度的天织庆典,是为了纪念纳兰家以蚕桑织造起势。严格来说,天织庆典是纳兰家的祭祖仪式。
在这个节庆当头,主家以族长信印唤回已经被分出去的分家子女,其中蕴含的深意不言而喻。
但纳兰清辞没有身着纳兰家耗时一年制成的锦衣,而是穿了无极道门内门长老的九品剑徽服饰。这意味着此次天织庆典,她并非是以纳兰公主的身份荣归故里,而是以无极道门内门长老的身份来此。纳兰家原先为“公主”准备的仪仗已经不适用了,他们必须拿出迎接最高规格的“来宾”的架势!
族中某些人的鼻子恐怕要气歪了。弟子们心想。他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随行的弟子,六名内门弟子光是站在那里就如同匣里藏锋的名剑。他们纪律严明,姿态稳沉,即便身处纪城这般热闹的氛围里也自带一番离世出尘的气场。让人不禁感慨,不愧是第一仙门出身。
弟子们的推测并未出错。果不其然,无极道门的仪驾抵达纳兰族地,看着纳兰清辞步下仪驾,前来迎接的长老们面色就有些难看了。倒是站在所有人面前的族长,纳兰清辞的兄长纳兰清言无动于衷,他神色如常地上前拥抱自己的妹妹,道:“清辞,欢迎回家。”
纳兰清辞轻轻一笑,她目光越过兄长的肩膀,落在神态各异的族人身上:“我回来了,兄长。”
与兄长相携、并肩朝内堂走去时,纳兰清辞目不斜视地自族人的包围中走过,没有向任何一位“长辈”行礼。毕竟从她身穿这身服饰抵达纳兰族地之时,原本还需乔装一番的鸿门宴便已图穷匕见。与其虚与委蛇,倒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也省去彼此试探的时间。
毕竟,拂雪师姐只给了我七天呢。纳兰清辞用白瓷茶盖别了别茶沫,轻嗅茶香,她垂眸敛眉的神态温柔如水,侧颜娴静而又恬美。
“好茶。有心了。”纳兰清辞放下茶盏。
纳兰清言挥退了族人,在清雅的庭院中招待自己的妹妹:“是今年新炒的雨前松烟,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你总说雨后的松烟香气浓烈,不如雨前来得清新淡雅。”
“劳烦兄长记得了。”纳兰清辞抿唇轻笑,她笑起来总是显得温柔腼腆,柔软无害得让人生不起半分戒备。
纳兰清言还想说些什么,纳兰清辞却已经打断道:“兄长,你我兄妹之间无需客套,有话直说,如何?”
“……”纳兰清言看着胞妹一如既往的笑颜,他沉默良久,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垂眸看着桌上同样是纳兰清辞幼时喜爱的茶点。
半晌,纳兰清言终于开口道。
“清辞,辞去无极道门的内门长老之位吧。”
纳兰清辞不说话,只是眼神平和地注视着他。
“你曾说,你要追随拂雪道君,随她镇守九州,护山河无恙。”纳兰清言沉声道,“我曾为你的志向感到欢喜,知你寻得新的出路翱翔九天,兄长亦为你感到自豪不已。但是清辞,你……真的明白拂雪道君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吗?”
“开民智,立太虚,连九州,利万民。”纳兰清辞以短短十二字总结了拂雪道君所做的一切,语罢,她转而又道,“废君道,弃尊卑,均天下,众生醒。”
纳兰清辞语气平平,但此话一出,纳兰清言险些稳不住自己温文尔雅的面孔。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眉心,显然,自己这个妹妹对于拂雪道君的作为清楚得很。各大世家也是这两年来才陆陆续续回味过来,新任魁首所求的“天下大同”恐怕比文人墨客奉为圣贤之道的“大同”要可怕得多。
“这世间皇朝几度更迭,唯独世家屹立不倒。你可想过其中的因缘?”纳兰清言缓了好一会儿,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垄断。”纳兰清辞双手捧着茶杯,好似捧着暖手的炉子,仰头笑道,“知识、财富、人脉、权力……将资源束之高阁,令平民难以企及,总结可为‘底蕴’。”
纳兰清言看着胞妹温柔如故的笑脸,一时间只觉得陌生至极:“……纳兰家可曾愧对过你?”
“不曾,兄长。”纳兰清辞微笑着探手入怀,从袖袋中掏出一枚镂空雕花琉璃球,放在桌上,“所以,我给纳兰家两个选择。”
纳兰清辞拨动琉璃球,球体自桌沿滚落,掉在了纳兰清辞迤逦及地的衣摆上,咕噜噜地滚远。纳兰清辞没有偏头,抬手一招,琉璃球便重新回到了桌上。这一回,纳兰清辞屈指一弹,琉璃球便朝着纳兰清言的方向滚动。同样是从桌沿掉落,下方没有衣摆铺垫,脆弱的琉璃球瞬间碎在了地上。
——满地狼藉,一片稀碎。
纳兰清言看着自己锦衣之下的琉璃碎片,他面无表情地抬头,便见妹妹垂眸抿茶,眉眼依旧温柔。
“选吧,兄长。”
第293章 【第34章】正道魁首纳兰兄妹与旧事……
纳兰清言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和妹妹走到刀剑相
向的地步。
从小到大,他们兄妹之间都是亲密无间的,这一点,在尔虞我诈的世家中难得可贵。在纳兰清言的心中,自己的妹妹乖巧温柔,即便用再精细柔软的丝绸将她包裹也尤嫌不够。他想保护妹妹,想让她无忧无虑,一辈子安平享乐。这是纳兰清言决意将生命奉献给家族后所剩无几的私心,他从来没想过妹妹会站在自己和家族的对立面上。
两柄铁骨扇在空中相撞时,刺耳的金铁之声令人暂时失聪。迸裂的火花与扇影之间,纳兰清言看见妹妹与自己相似而不同的面孔。
她平和得似有一个盛大的凛冬死在眼中。
在纳兰清言的记忆中,妹妹性情平和,面上虽常有微笑,情绪却总是淡淡的。许是礼仪与教养早已刻入骨中,妹妹总是喜怒不形于色。欢喜时抿唇轻笑,难过时也只是苦笑摇头。她乖巧懂事,从不让身边的人感到为难。逃婚与离家出走,恐怕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任性的事情。
纳兰清言没想到,从来不与人为难的妹妹任性起来,居然能闷不吭声干出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正如纳兰清辞所说的那般,拂雪道君的所作所为是在动摇世家的根基。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日后就势必要与天下人为敌。无论拂雪道君的修为有多高,此举无疑是在自寻死路。纳兰清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的妹妹随拂雪道君一同奔赴这场十死无生的险局,所以他借着天织庆典的由头寄出那封请帖,将妹妹唤回了族地。
“辞去内门长老之位,回家来,你依旧是纳兰的公主。”纳兰清言手中的羽扇翻飞,盘山玉扇对撞的瞬间炸出雷鸣隆隆,“我可以退位让贤,由你继承家主之位。无论你想做什么,哥哥都会想办法替你徐徐图之。但,唯独这一点,唯独——”
“兄长。”纳兰清辞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语,似有万钧之力的玉扇点在玉扇的扇骨处。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两人脚下尘土纷飞,鲜明的脚印烙入青砖寸许有余。纳兰清言转扇反打,纳兰清辞开扇挡下。沉重的盘山玉扇在两人的手中飞速旋转,相击时力道如山,势头却敛而不发,显然两人皆有留手,未尽全力。
纳兰清言即便成为家主也从未怠惰过修行,但他没想到,妹妹的修为进境这般神速。不过短短十年时间,他便在交手中感到几分吃力,而清辞却显得游刃有余。
“小的时候,我和兄长一同接受继承人应有的教育。那时上代族长告诉我们,身为族群的领头人,须得舍弃私情,顾全大局。要将目光放得长远,要将眼界拓展宽广,要将整个族群的轻重利益尽数收入眼底。”妹妹清丽温柔的面容近在咫尺,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无论在何种境地之中,都应该将家族的利益放在个人私情之前,族群的力量要大于个人。同时,个人也不要妄想与族群顽抗,因为大众的力量将远胜于小我。”
盘山玉扇横扫四方的气浪拂动庭前辛夷,无形奔涌的灵炁在花瓣的点缀下拥有了形状。纳兰清辞小时候与兄长一同种下的辛夷花树,纳兰清言曾对外人夸赞,自己的妹妹恰似辛夷,温润清雅,既不过分俗艳,亦不天真稚弱。为了讨妹妹欢喜,纳兰清言曾在她目光所及之处都种上了辛夷花。
纳兰清辞一手高举,扬袖舞扇,气浪席卷着落花环绕在她身旁。
她转腕,开扇,“啪”的一声轻响,浮花被朱明烈火点燃,在她的眼眸中灿烈的盛放。
“就像涟漪会被海浪吞没,海浪会被更大的海啸吞没——族长是这么教导我们的,对吧?兄长。”
朱雀长鸣,烈火生息,纳兰家世代供奉的陵光君的虚影显现于清辞身后。意识到妹妹并非小打小闹的纳兰清言心中一凛,他翻转羽扇,扇面一转,绘在其上的图案瞬息变化,黑色的流水如画卷中迸出的水墨,随着羽扇的轨迹泼墨淋漓。他扬扇挥洒,羽扇破空竟有流水之音,纳兰清言身后也缓缓浮现出执明君的虚影。
漆黑的水流与炽烈的火花在空中对撞,蒸腾起大片雾白的气浪。朱雀神光作目,昂首清啸。玄武发出一声低沉的长鸣,似是不解自己庇佑的两个孩子为何会刀剑相争。
纳兰家的战斗亦似起舞,纳兰清言却毫无防备。他有说服妹妹的觉悟,却没想过两人会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黑水环绕而起的龟甲结界之外,庭院彻底化作一片火海。掀翻的桌案,打碎的杯盏,精致的点心滚落在地,细心养护的辛夷被火点燃。
纳兰清言的神情困惑而又不解,纳兰清辞却仍在微笑。
“兄长,你们现在是感到害怕了么?
“你们害怕掌门师姐身后那股高于‘家族’、凌驾‘姓氏’之上的力量,畏惧那即将到来的、更澎湃汹涌的海浪。”
——“众生。”
纳兰清言心中一震,心神失守的瞬间,玄武结界破碎。羽扇破开黑水,直抵纳兰清言的胸口上。
玄武与朱雀的虚影同时消散,烈火凉熄,黑水落地。
满地狼藉之中,兄妹二人沉默地对望着。
“……确实,拂雪道君的理念何等光辉璀璨,你会被她吸引也不奇怪。”纳兰清言叹了一口气,他伸手轻轻推开纳兰清辞的玉扇,“但你要明白,清辞。你不能勉强所有人都成为圣人,这世上自私自利的才是绝大多数。人的立场是会变动的,即便现在有许多人站在拂雪道君身边支持她,为她摇旗呐喊。但当那些人品尝过权力的滋味,他们就会转过头来,成为背刺尔等的尖刀。
“为人兄长,我不想看你经历这些。”
纳兰清言低头,言辞恳切。下一秒,他的身形也砰然炸开,化作水墨砸落在地。
纳兰清辞猛然抬头,庭院上方的天空不知何时笼罩在一片水墨的波纹里。玄武的龟甲铭纹若隐若现,庭院的四方空间皆被封锁,内里的人看不见庭院外的景色。
纳兰清辞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是早就设下的封禁结界。纳兰家供奉天地四方之灵,除闻名天下的“四分阴阳扇”以外,以天之四灵为基础延伸而来的结界术与封印术在修真界也赫赫有名。纳兰家做了两手准备,若是不能说服她,便要强行将她留下。
兄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分辨不清方向,却又仿佛无处不在:“你且在此好好休息,无极道门那里,兄长会替你摆平。”
纳兰清辞摇了摇头,她凌空虚坐,盘腿入定。既然敢来赴宴,她自然会留有后手。让她辞掉内门长老之位亦或是将她拘禁肯定都是兄长的主意,毕竟族中长老可不会这么心慈手软。身为距离掌门师姐最近的人之一,没有人比纳兰清辞更清楚某些势力这些年来被打压到何种境地……
别说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了,只要他们一日不死,某些人恐怕会彻夜难眠,两眼一睁就是天明。
“唉。”纳兰清辞短暂调息后,探手入怀掏出通讯令牌,看着简讯苦笑自语,“……连先手调查都没到位,外道至少都会想办法断绝通讯,或是直接把魂给摄去。”
“……实力悬殊至此,竟还妄想阻止师姐前进?”
……
纪城,纳兰家。
亲手将妹妹封印在辛夷庭中,纳兰清言对于这个结果也算早有预料,但早有准备不代表不会感到心痛。
纳兰清言迈着稳沉的步伐走向主院,甫一步入庭院,他便看见湖畔莲台上对弈的两道身影。明明相隔不过一座庭院,辛夷庭中闹出那般大的动静,菡萏庭中的氛围却依旧安逸。青衣女子与玄衣男子相对而坐,两人面前摆放的棋盘战况激烈,已呈焦灼之势。
纳兰清言站在一旁静静地观望了片刻,将两人都不打算搭理自己,一声叹气后,终于还是决定打破这份宁静:“父亲,母亲。清辞她……”
“喏。”青衣女子头也不抬,只是朝纳兰清言的方向努了努嘴,“看你儿子,委屈巴巴的,跟条落水的小奶狗一样。”
面
容严肃的玄衣男子捻着唇上两撇修得齐整的胡子,思忖良久,才慎重无比地落子:“意料之中。”
清风拂动菡萏,碧水清波,莲叶睡荷。衣裙几乎与背景融为一色的青衣女子朝男子摊手,道:“这局是我赌赢了,给钱。”
玄衣男子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赌了?而且是这种一眼就能看出结果的局。”
青衣女子:“不管。我押了不中,你没反对就代表你押了中。给钱。”
玄衣男子:“……你还不如直接说‘给钱’,前面那句话着实多余。”
玄衣男子探手入怀,点出几枚铜钱放在女子掌心。女子也不刻意去数,五指一拢便将铜钱收入怀中。她不在意赢多赢少,她只需要赢。
收下这盘“赌局”的筹码,青衣女子的目光这才落在纳兰清言的身上:“行了,别丧着张脸。我早就跟你说过,清辞既然能被无极道门选为内门长老,那她的立场就决计不可能动摇。无极道门不会让贪生怕死的墙头草胜任这么重要的位置,那些能经受住岁月考验的庞然大物,哪有一个是蠢的?族人都已经看清的事实,反倒是你这个族长临到头还想不开,念头不通达。”
念头通达又如何?他难道还能对妹妹下手不成?纳兰清言不为所动,道:“就算如此,我也不可能任由族人对清辞下手。一个连自己胞妹都护不住的族长,日后在族内哪里还有威信可言?他们忌惮无极道门,想让族长去当这个出头鸟抵挡第一仙门的怒火,还想借清辞来试探主宗的底线,迫我退让,怎能让他们得逞?”
玄衣男子叹了一口气:“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纳兰清言负手而立,没有开口。纳兰家族传承久远,底蕴深厚,除了道统传承与土地财富以外,战力自然也拿得出手。偌大的纳兰家族有元婴修士三名,金丹十数,练气化神期的中坚战力也有百余名。无极道门固然是正道第一仙门,但各大世家也并非好捏的软柿子与省油的灯。一旦世家联合起来抵制无极道门的政令,即便是明尘上仙也没有苛责世家的由头。而当反对的浪潮声日渐增大时,拂雪道君的正道魁首之位还能稳当吗?
“纳兰家不会出这个头。”话虽如此,但纳兰清言并没有让族中子弟送死的打算,“但表明态度还是很有必要的。”
“族里是你三叔公那边跳得最厉害吧?”青衣女子悠然地落子,随手捡起一枚藕合糕丢进嘴里,“他引以为傲的孙子竟被旁系子弟击败,失去了进入家族秘境修行的资格。嗐,他那般溺爱自己的孙子,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还有脸到处吹嘘他孙儿天资过人。这下可好,那旁系子弟不过是在白玉京中修习了半年,演武会上就把他的宝贝孙儿打得落花流水。就这点水准还想领族中甲级俸,真以为他那张老脸很值钱?”
“族中风气确实需要整治。”纳兰清言也不是真的厌恶圣人,他承认拂雪道君的理念令人动容,但身为族长,家族的利益必须高于一切,“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清辞站在风口浪尖上,甚至被迫将刀刃指向族人。母亲,我不想有朝一日与清辞刀剑相向。清辞那么温柔,怎能让她背负向血亲举刀的罪愆呢?”
纳兰清言话音未落,青衣女子与玄衣男子便齐声叹气,无奈之情可谓是溢于言表。
“傻孩子。”青衣女子随手搅乱了棋局,终于抬头认真地凝视自己的孩子,“温柔的是你,不是清辞。”
“我?”纳兰清言不解。
“说什么不想让清辞对族人举刀,明明是你舍不得对清辞举刀。”青衣女子摇头,道,“你可知当年清辞为何要离乡远走?当真是族长之位的更迭与婚事之故吗?”
纳兰清言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反问“难道不是吗”。他很清楚,母亲既然这么说了,那真相必然不是他认知中的那般简单。
“十多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呢。你吓他做什么。”玄衣男子拾捡棋盘上的棋子,好心打了个圆场。
纳兰清言思忖良久,可惜时日已久,记忆染上了锈斑。他努力回想当年,却依旧没能找到答案。无法,纳兰清言只能朝青衣女子俯身作揖,恭敬道:“儿子愚钝,还请母亲不吝赐教。”
青衣女子也不卖关子,直白道:“当年你和清辞一同接受继承人的教育,你负责接管的是族中龙头江水织造,清辞接手的却是族中义善义学之事,你可知为何?因为上一任族长觉得清辞过刚易折,不磨一磨她的性子,日后恐有天妒之患。”
“义善是块肥肉,任谁都想从中分一杯羹。”玄衣男子道,“但清辞却让那白花花的银子确凿无误地流入民间,那一年纳兰族治下甚至没有多少人因冻饿而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纳兰清言望向母亲,青衣女子比划了一个砍的手势:“意味着她必须剁掉所有暗中摸银的手,意味着她要与族中默认的潜规则为敌,意味着白银染血、人头滚滚落地。
“你‘温柔’的妹妹也就是在那时,得到了焚尽人间魑魅魍魉的陵光君的认可。”
第294章 【第35章】正道魁首天织庆典献贺礼……
知子莫如父与母,纳兰夫妻比纳兰清言这个当哥哥的更清楚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子。
看着温柔乖巧的未必温柔乖巧,看着稳重端方的倒确实是稳重端方。这点从兄妹二人首次得到家族供奉的四灵眷顾中便能看出来。朱雀陵光神君虽不如白虎那般勇猛好战,但其五行属火,性情孤傲,偏爱生息顽强、坚守自我之人;而玄武执明君五行属水,性情温厚,
偏爱贤德端方之人。
而让供奉天之四灵的纳兰族人自己来总结,那就是得到陵光君眷顾的弟子大多为人骄傲,勇于上进,缺点是稍有不慎便会走上偏激的不归路;而执明君眷顾的弟子则老实宽厚,重情重义,缺点是过于老实,偶尔便会显得软弱好欺……
孩童自有天性不必强改,但纳兰夫妻还是很注重后人的培养的。他们在女儿初露锋芒时教她韬光养晦,在儿子谦让他人时教他慧眼识人。可以说纳兰兄妹能养成现在这种行事有度、既不偏激又不过分软弱的性子,离不开父母的开明教育。
而也正是因为自己费心矫正过,所以纳兰夫妻很清楚女儿根本不是儿子眼中那个温柔到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纳兰公主。纳兰清辞当年能整出轰动一时的“义善血案”,在将那些为主子敛财的管家下人拉去闹市斩首时依旧神色温然,眼神没有半点变化。上一任族长之所以让纳兰清辞负责义善,本意是想让纳兰清辞看清家族传承的阴暗面,明白家主也有无可奈何的地方。但谁知道纳兰清辞下手会这么快,这么狠,半点不顾及同族情谊,说斩就斩。
相比之下,明明已经撕破脸皮,却还绞尽脑汁想着“不让妹妹伤心”的纳兰清言,确实比清辞更为“温柔心软”。
“你觉得清辞是被拂雪道君的理念蛊惑,被众生与大义的名头触动,以至于在不知不觉间站到家族的对立面上。所以你才想着召她回族,试图跟她掰扯清楚里面的是非因果。”纳兰白华拾完棋子,起身拍了拍下摆。
他正欲折返回岸,便朝着妻子伸手想搀她一把,却不想妻子纳兰瑛会错了意。她翻过丈夫的手牵在掌中,脚下一蹬便腾空跃起,横渡莲池回到岸边。落地后,纳兰瑛松开了手,纳兰白华也不动声色地收手拂袖,假装自己先前就是飞不动非要妻子搭一把手。
“但依为父之见,与其说是拂雪道君蛊惑了清辞,倒不如说清辞在拂雪道君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道。你妹妹是自愿踏上这条路的,没有人逼她。”纳兰白华轻咳一声掩饰尴尬,见儿子依旧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只得耐心道,“族长之位的角逐,清辞的落败并不是因为她逊色于你。而是因为她的手段不符合家族的利益,她让族人感到恐惧。纳兰家发展至今,已经不再需要一位开疆拓土的有志之才胜任家主之位,而是需要一位宽厚公正的家主维持族业运转,避免家族衰败。
“当年齐家看中清辞,也是看中她这份敢于操刀变革的果敢。齐家与纳兰家不同,齐家主宗近些年来日渐势弱,正需要一位铁腕家主力挽狂澜。齐世侄要在这一代变革,大刀阔斧剔除族中腐败的枝叶是十分困难的。但引入外来的活水,情况就会大不相同。清辞背靠纳兰世家,齐家人必须顾及纳兰的立场。
“清辞若是嫁入齐家、以齐家主母的身份操持变革,会比齐世侄亲手操刀要来得缓和许多,齐家也不会走到内部分崩离析的局面。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清辞政斗失败,被遣送回纳兰家。顾忌纳兰家的颜面,齐家不敢害她。两家各取所需,才会有当年的婚事。”
纳兰清言拧眉,他倒是不知道齐家与纳兰家当年的联姻还有这一层考虑。若是知道这一点,他决计不可能同意这门婚事:“齐家是想让清辞去当一柄剜去腐肉的刀,要清辞为他们齐家的安稳冲锋陷阵。有外族联姻这一层光环加身,即便失败,族中内斗也可转为外部矛盾,不至于动摇根基。他们这么做,根本就没把清辞当自家人!”
“确实如此。但换句话说,清辞若是能成功,便如同朱雀浴火,死而复生。”纳兰瑛微微颔首,附和道,“清辞在族中备受掣肘,但若是去了齐家,到手的可都是实打实的权力。齐家与纳兰家互相牵制,她若能从中破开一条路来,当然会比区区第二继承人的名头来得自在。清辞所行之道本就如履钢丝之险,至少我和你父亲为她选的这条路还有回头路可走,不至于一时行差踏错便害了性命。”
“可清辞那孩子,看似温良恭俭,实则心气颇高。”纳兰白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她宁可舍弃纳兰公主的名号也要登上九宸山,你便应知晓她的觉悟。”
“这世道,有家族荫蔽之人道途尚且坎坷,正道第一仙门的名头看似光鲜,但背后承载的责任道义何其沉重?”纳兰瑛轻叹,“我们原想着让清辞出去闯荡一番,吃点苦头,便知道没有家族的庇佑,许多人甚至无路可走。想想你妹妹当年参加的那场外门大比,若非拂雪道君横空出世,死伤该多么惨重?”
爱之深责之切,淌着泥水过河的先人总希望自己的后人能承袭自己的经验,少走一些弯路,早日航登彼岸。
“但谁能想得到,偏偏就有一位拂雪道君横空出世呢?”
纳兰夫妻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真的能在无极道门立稳跟脚。这倒不是他们不相信纳兰清辞的能力,而是离开家族后拥有更广阔的天地,但也意味着更狂暴的风雨。人心能经受诸多苦难,少年意气却容易消弭。当女儿认清这残酷世道时,她迟早会明白自己的理想不过一团虚幻不实的泡影。
可偏偏,这世间出了一位拂雪道君。
“她们本就是同道中人。”
“纳兰家给不了她的,拂雪道君能给;纳兰家看不见的路,道君已经领头。对于求道者而言,做出抉择并不是多么难以取舍的事。你妹妹十年前便已有为此献身的觉悟,你却仍贪恋旧时情谊,没将清辞视作真正的对手。清言,好战则亡,忘战必危。你应该做好战斗的准备。”
纳兰清言望着父母平静的容颜,不明白他们为何能如此从容地接受他们兄妹二人相争的局面:“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当然有。”纳兰瑛闻言,竟是摇头失笑,“你妹妹不是给了你两条路吗?”
“这也算‘他法’?”想到那破碎的琉璃球,纳兰清言有些生气。
“怎么不算呢?”纳兰瑛摆摆手,迈步朝内堂走去,“守住家业最重要的是审时度势,精通博弈之人都明白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你自己也说了,纳兰家不出这个头。既然如此,你莫要心急,且再等等。看看究竟是这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伏倒东风。”
……
纳兰清言当然不会被动挨打,傻兮兮地等着无极道门上门问责。事实上,族中元婴长老早已做好了准备,天织庆典一过便启程前往无极道门替纳兰族人请辞内门长老之位。无极道门再如何强势也不能插手别人家的家务事,纳兰清辞的父母兄长皆在,第一仙门还能硬要其骨肉分离不可?
在纳兰家看来,真正需要顾忌的反而是清仪道人,毕竟纳兰清辞与清仪道人有师徒之实。如何说服清仪道人确实是个问题,但纳兰家认为清仪道人应该能理解世家不愿族中子弟去淌这趟浑水的良苦用心。毕竟九州列宿一出,召回自家弟子的也不止纳兰家,不少世家都用这种方式隐晦表达自己的不满与立场。
然而,就在纳兰家为了这件事吵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人提议将随同纳兰清辞一同归宗的六位随侍弟子一同监-禁起来时,一位不速之客造访了纳兰家。
——而且,还不是生面孔。
“纳兰世兄,别来无恙。”齐照天一身绣着六品剑徽的弟子服饰,他依照个人喜好在素雅的道袍上添了许多金银玉饰,愣是将一身仙气飘飘的蓝白道袍穿出了华贵雍容的气度。即便如此,乍一眼看到眼前人,纳兰清言还是有些不敢认了。跟在佐世长老身边这些年,齐照天终究还是被强行矫正了鼻孔朝天、目中无人的脾性。此时他站在堂前拱手作揖,纳兰清言几乎认不出来这个谦逊有礼的青年居然就是当年那个自己怎么看都看不顺眼的“准
妹夫“。
身穿无极道门服饰的齐照天是以齐家少主的名义前来参加天织庆典的,两族有秦晋之好,眼下自然没有赶人的道理。
但是对方在这个节骨眼上穿着无极道门的道袍前来“庆贺”,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来者不善。按理来说,纳兰请辞当年逃婚之事闹得齐家好生没脸,齐照天就算不与其势不两立,至少也是相看两厌。但不知为何,纳兰族人看着堂前这本不应该被他们放在眼中的纨绔子弟,眼皮子一时间惊跳不停。
“……齐弟。”纳兰清言接受到族人焦灼的视线,短暂的沉默后,问道,“欢迎你前来参加纪城的天织庆典。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世兄我也好提前安排人去接应。”
纳兰清言委婉地表明“你是不速之客”的含义,可惜齐照天根本就听不懂这些话内玄机。他摆摆手,径自入席。身为齐家少主兼无极道门内门弟子,齐照天在一众来宾中身份最为贵重,位置就安排在纳兰清言的下首。他入席后,没等纳兰族人与他虚与委蛇一番,他便道:“我知道纳兰清辞回来了。”
纳兰清言拿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一旁的族老却以为对方是来算旧账的,当即开口道:“齐世侄啊,当年确实是纳兰家对不住你,但——”
“停。咱们不提当年。”齐照天抬头打断族老的训话,他臭着张脸,险些没绷住自己严肃的表情。他情绪如此激烈,人们便猜测他恐怕仍对当年旧事耿耿于怀。
但这其实也怨不得齐照天,他不想听那段陈年往事并非心中有怨,而是他实在对这个话题应激性过敏。年少轻狂不慎留下的污点,时至今日还三五不时地被同门拿出来说道说道。随着年岁的增长与性格的日渐成熟,齐照天也逐渐明白自己当年究竟做了什么蠢事,这让他午夜梦回之际时常想回溯时间掐死过去的自己。
然而,很可惜,时间能冲淡一切,却暂时无法冲淡拂雪师姐的传奇。他,齐照天,作为拂雪道君最初扬名事迹中的基石之一。每当人们提起一次拂雪道君的成名事迹,就会同步重复一次齐照天的“恼羞成怒反被折剑”的黑历史。即便在这之后通常会补充一下他在桐冠城内守城的功绩以及与未婚妻握手言和的后续,但一次又一次被迫重温自己愚蠢往事的齐照天有时候真的恨不得让世上人全都失忆。
这位纳兰族老不合时宜的寒暄,彻底打消了齐照天还想跟他们客套两句的念想。传承无极道门年轻一代特有的务实作风,齐照天也面无表情地切入主题:“我此行前来,是代替齐家向纳兰家表示祝贺。同时也代表无极道门,向纳兰家送上天织庆典的贺礼。”
齐照天此话一出,纳兰世家的族人纷纷面面相觑。以无极道门的地位,平日里只有别家上赶着给道门送礼,无极道门则以回礼居多。更何况,一年一度的天织庆典又不是中州姜家百年才举办一次的恒久永乐大典。纪城的天织庆典是纳兰家的祭祖仪式,参加庆典的除了纳兰族人以外就只剩纪城的平民百姓了。纳兰家甚至没有邀请其他世家的宾客,这样一个小小的庆典,哪里就值得无极道门专程前来送礼了?
“原来如此,我谨代表纳兰一族,感谢贵宗美意。”纳兰清言面上不动神色,态度温和有礼地应下。
纳兰清言猜出这份“贺礼”恐怕另有门道,他暗中打了几个手势,示意族中弟子将贺礼带走,不要当众拆开。
“贤弟,我们继续……”纳兰清言举杯,正想转移话题,却见齐照天突然从怀中摸出一张卷轴,平铺在桌面上。
“嗯,不忙事,我来负责唱礼。”齐照天捧着礼单,一挥手,齐家的下人便拦住了想要将贺礼带走的纳兰族人,打开箱子,将贺礼一一捧了出来,“都是一些寻常的玩意儿,不是什么贵重的天材地宝。听说是天经楼和离火宫近些年来研制的新玩意儿,不看礼单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万一要是没说清楚,世兄家里的下人将东西随便搁置就不好了。还是由我来给师兄介绍一番吧。”
纳兰清言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并不接话。身为注重礼仪的世家子弟,遇上齐照天这种愣头青实在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主人家不接话茬、任由场子冷下去的行为往往会让客人感到尴尬,可惜齐照天根本没有那根勾心斗角的弦。他按照纳兰清辞吩咐的那般,让下人将贺礼一一摆出,他自己则站起身充当门童大声唱礼。
不得不说,齐照天这一手属实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让在场的世家子弟都很懵。哪有东道主不安排唱礼,来宾还径自宣扬的说法?
来宾们见了这一幕,不由得私下腹诽,心道,莫非这齐家少主还对那告吹的婚事心怀不满,特意在天织庆典上来给纳兰家找不痛快的?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齐照天却熟视无睹,大声道:“离火宫新造织物,禄光千丝锦十匹,雪花纶十匹,飞霞连云绸十匹,晴雨色锦缎十匹——”
齐照天不由分说便开始唱礼,纳兰清言也放下了杯盏,好整以暇准备看看这位世家少爷要整出什么把戏。有能力继任纳兰家主之位,纳兰清言必然不是蠢笨愚昧之人。在绝大部分纳兰族人眼中,这位年轻的家主克己奉公,严于律己。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无极道门若是要拿纳兰家扣押长老一事发难,纳兰清言能找出千百个理由和无极道门周旋。但是无极道门不按常理出牌,这就让纳兰清言感到有些意外。
听见无极道门在天织庆典上送来的贺礼是各种各样的织造物时,不仅纳兰清言心中微讶,席间的宾客也神色古怪。谁不知道纳兰家出品的丝织物天下第一,纳兰治下的江水织造更是统御着近万名织造工匠,每年产出海量的布匹。毫不客气地说,神舟大陆市面上流通近六成的布料都出自纳兰世家,高端市场上纳兰家更是独占鳌头,无人能出其右。无极道门居然在纪城的“天织庆典”上送来自家产出的布匹……这究竟是自取其辱,还是贻笑大方呢?
纳兰族人以及诸位来宾们忍俊不禁的表情,在齐家下人展开第一匹布料时,似风干的蜡般凝固在脸上。
露天的宴席,天光正好,两名齐家下人从箱中取出一匹墨绿色的布料时,不少人都在暗笑这般土气的布料竟也值得齐少主大声炫耀。然而,当布料缓缓展开,阳光恰好洒落在这匹看似平平无奇的布上,那深重如苔藓般的绿忽而便染上了天光的璀璨。
突兀乍现的金光晃得人眼前一花,如流水般潋滟的金光一闪而逝。人们再次凝神望去,便见细腻到令人心颤的光泽在墨绿色的布匹上静谧的流淌。那种近乎铜镜的折光感,即便最好的绣工用上品金丝线细细缝制图案,也做不到折射这样平滑耀眼的光。
而那过于厚重的深绿,在流光的映照下都显得深邃稳重,渲染得分寸恰好。稍微懂行的人都不禁吸气,暗自遐想,自己先前怎会觉得这布料平凡土气,上不得大雅之堂?那分明是含而不露的奢华、锋芒内敛的温雅。如此贵气迷人的布匹,恐怕也只有高门大户的贵族子弟,才能与之相配吧。
爱美是人之天性,一时间,在场的所有宾客都直勾勾地盯着那匹“禄光千丝锦”,眼神缠连不去。但齐家下人却和自家少主一样油盐不进,他们仿佛看不见世人对布匹的渴望一般,按部就班地将布料在席间展示了一圈,就动作略显粗暴地将其塞回箱子里……
“住手,你们这些把黄金当粪土的蛮子!”要论对丝织物的爱惜,倒是没多少人能比得上纳兰家。眼见着那打眼一看便珍贵娇嫩的布料即将折出难看的褶子,一位纳兰族人在众人的唏嘘声中一蹦而起,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上前,暴躁但小心地夺过千丝锦,满脸痛心地擦拭方才被折的地方。
“……咦?”女弟子惊诧出声,双臂下意识地抬高。众人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方才被强行塞进箱子的布料居然没有任何褶皱。看似娇贵的布匹铺在女弟子的双臂上,如山涧溪流被人裁下。她站在那里,捧的不是一匹布,而是一小截遍布苔藓的河川。
“这怎么可能呢?”女弟子匪夷所思地抬头,她是江水织造的管事之一,对布料的了解不比任何人少,“色彩这般饱和,触感如此光滑,这种挺括的面料十分娇贵,手上长茧的绣工随意抚摸都可能破坏它表层的丝质。但这布料光滑细腻,却强韧耐磨,没留下任何褶皱……
“这、这究竟是什么材质?丝、麻、棉……还是说,混织?但是混织也做不到……”
女弟子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上首的纳兰清言发话道:“退下吧。”
“可——”沉浸在思绪中的女弟子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抬头,天光晃了眼,她终于回过神来,“……是,是我失礼了。”
女弟子小心翼翼地将布匹卷起,重新放回箱中。当她看到箱中各式各样的丝绸锦缎时,女弟子终于面色微变,唇色发白了起来。
……禄光千丝锦这样精美绝伦的布料,并不只是一匹,甚至不仅仅只是一种。
“没想到无极道门在丝织业上也有如此造诣。”纳兰清言放下杯盏,目光落在齐照天身上,这位从来不将齐家纨绔放在眼里的天之骄子,生平第一次正视他,“离火宫之名,在下也略有耳闻。没想到贵宗会将炼器的技艺用在织造上,制出如此巧夺天工的布料。如此精细的织物,想必工造繁复,耗时日久。实在有心了。”
这话的言下之意便是布料动用了炼器的技艺,难以量产,不过是离火宫器修弟子的炫技之作罢了。
“啊?没有吧?”齐照天绞尽脑汁想了想,不确定地道,“这些织造物是天经楼在研发通讯令牌制材时的衍生产物,通讯令牌的材料最重要的就是能大量制造,降低本钱。这些织造物也是如此,听说离火宫的师兄师姐们叫它们……什么纤维?合成丝线还是融合纤维?哦,对了。令师兄的凡化偃偶还没造出来,倒是离火宫的万华师姐先造出了新式纺织机,据说凡人踩这种纺纱机,一天也能织出十件成衣。纺纱机的图纸也在贺礼清单里,万华师姐说若是能在民间推广,以后平民就不愁没衣服穿了。”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无极道门想要什么?”良久,纳兰清言沉声道。
“什么?”齐照天微微一怔,“没说什么,就是贺礼。纳兰清辞说纳兰家要和无极道门建立密不可分的友好盟契,叫我过来表达一下诚意。不过这么大的事,她不出面不太好吧?所以我才问她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
“哦对了,临行前,掌门师姐还说,她只给清辞批了七天假。要么长老回去,要么她过来坐坐。宗门事务繁忙,让清辞最好别耽误了工作。”
“……”
第295章 【第36章】正道魁首草编兔子与夜谈……
正所谓,对付华夏人的折中思维,你若想在屋内开个窗,那你就应该先把房顶掀了。
同理,宋从心深知,当预感到会有人跳脚指责无极道门让利于民、公开知识的行为是在掘世家的根基时,那在推动计划前,自己最好真的有把世家根基掘掉的实力。这就好比前世的某种武器,你可以不用,但你要有。因为这将决定你爱好和平的同时,也能让别人跟你一样爱好和平。
这便是所谓的,老道不仅精通拳脚,商战也略知一二。
真让无极道门去搞垮世家,不是做不到,只是没有这个必要。毕竟让世家垮台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后续还要投入大量的人手管理秩序,让世家治理的土地变得繁荣起来。打下江山后撒手不管,真的全然放手丢给平民治理,那只会诞生新的政权,新的恶(啊磁)党,新的暴君——为民开智并不仅仅只是平民百姓开智,那些站在众生之巅的贵族世家也需要“开智”。不提高民族整体的思想觉悟,那无论改朝换代多少次,世人也只会在轮回中绝望徘徊,永无出头之日。
至少在宋从心看来,这个时代笼罩在无极道门与明尘上仙阴影下的世家贵族已经十分讲究吃相了。幽州夏国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那些贪官污吏玩文字漏洞,暗地中钻空子,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怕的就是仙门会追究此事。以往仙门没能力拔高人族的上限,但却很努力地守住了人族的下限——真把人逼到鱼死网破、无路可走的地步,仙门弟子祓除外道信徒的同时顺手将这些吸血蛭连根拔起也不算触犯仙凡条例。
买卖人口,逼死良民,禁止教化——这些行为都是触犯天景百条的。甭管你人口买卖是为了什么,一旦查到就通通按“外道”处理。说句难听的,外道迫害同族是因为立场不同,但为了个人私利而残害同族,捣毁神舟人口基本盘,这种行为与外道有何区别?
以无极道门的人才储备、物资实力,举全派之力,治理一片州域可谓是绰绰有余。但无极道门本质上是一处修真门派,寻仙问道、教化众生才是本职所在。真舍弃清修跑去搞基建,那就多少有些本末倒置了。因此,诸位长老在商讨过后,得出了“没有彻底剥夺世家权力的必要”这一结果。
当然,前提是这些站在权力顶峰的贵族阶级识时务,就算不能为神舟的进步出一份力,至少不能拖后腿吧?
对此,纳兰清辞第一个提议以纳兰家来“杀鸡儆猴”,身为修真望族,纳兰家的名望实力都摆在那里。若能摆平纳兰家,以纳兰家作为牵头,其余世家选择软着陆的可能性会更大——毕竟硬抗是要付出代价的。世家与世家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用自家玉石去砸无极道门这块铁桶,回头同盟趁自己不备将自己瓜分殆尽怎么办?大部分人的心态都是如此,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就没有鱼死网破的必要。
无极道门的贺礼,便是任其二选一的蜜糖与刀子。
作为贺礼赠送给纳兰家的新型布料采用的是修真版的“合成纤维”,要知道,人造纤维对动植物纤维的打击是全方位碾压的——九州列宿起步阶段,无极道门寻遍九州都没有找到适合大量生产同时物美价廉的灵材,想要平民百姓人手一枚通讯令牌基本是梦里才可能做到的事。为了把通讯令牌的成本打下来,宋从心对离火宫的弟子们提出了“合成金属”的概念,将不同灵材通过炼器的手法分解、提纯、再造,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如此经历了成百上千次的尝试之后……
合成金属没搞出来,合成纤维倒是先一步搞出来了。
这就是为什么最新型的“通讯令牌”却长着一副卷轴的模样了。
宋从心不懂炼器,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出现的原理是什么。就像她身为白玉京城主,在司造科吵架时也插不上话一样。这个世界的土著对技术有自己的看法,想要将另一个世界的科技知识强行套在这个世界是行不通的。继白玉京后,宋从心再次成为了只会拨款的安静甲方,只要离火宫能拿出成果,那就不要计较他们的成果是跟同门互殴八百回合后得出来的还是勾肩搭背其乐融融地讨论出来的。
由纳兰清辞亲手挑选的织造物,本身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炫技。堂堂正正的阳谋,却是纳兰家不敢不接的烫手山芋。
“禄光千丝锦”这种光滑如水缎般的布料展现了人造纤维美观舒适与耐磨抗造的特性;“雪花纶”这种布料洁白如雪,轻盈保暖,胜在物美价廉,产量可观;“飞霞连云绸”灼灼如华的渐变霞色展现的是极其高超的染色技巧,比起传统费时费力的反复浸泡漂染,离火宫出品的药水能做到稳定快速的出品还节省下大量的染料;“晴雨色锦缎”名字平平无奇,实则最为图穷匕见,一匹布料仿照雨过天晴的天空渲染出近十五种不同的青色,这是在展示精湛的调色技巧与染料的多样性……
这些织造物的名字还是为了符合“贺礼”的身份而特意取的,否则这些织造物在离火宫中是被划在“灵材”的范畴里,并拥有“柔韧甲十一”、“染色丙二十三”这样毫不风雅的名字的。再加上能够极大提高布匹产量的新型纺织机,这些足以动摇纳兰家龙头产业的“贺礼”送到族长手中,意思也很简单明了。
要么,纳兰家接受无极道门的友谊,大家从此荣辱与共,同进同退。
要么,无极道门把这些东西拿回去,不管是随手送给凡间的俗家弟子或是往白玉京里一塞,对纳兰家而言都是一场灭顶之灾。
前者与后者的区别在于,纳兰家有足够的缓冲时间,能够调整自己的经营策略,即便日后无法垄断市场,但也不是没有机会执掌龙首;后者,意味着纳兰家不仅要硬抗无极道门的施压,还要防备对纳兰家眼红已久的豺狼虎豹对家族的龙头产业分而食之……闹到这种地步,世家的抱团取暖也跟笑话无异了。
电光火石之间,纳兰清言想到了妹妹放在桌上滚动的琉璃球——缓慢着陆还是粉身碎骨,她确实已经把选择摆在他面前了。
父亲母亲说得很对,妹妹已经有了为己道而战的觉悟,而他还举棋不定,不知前路。
——难怪会输。
纳兰清言是个聪明人,因此做出选择,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天织庆典之上,当纳兰清辞整理仪容后再次与兄长一同出现在堂前,不笑也温地从纳兰清言手中取过线香祭祀先祖时,席间众人面色各异。看着那些摆放在祖庙里的“贺礼”,有人目光躲闪,有人面色铁青,有人惨白如纸,有人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但不管堂下众人怀揣着怎样的心思,纳兰清辞只是在堂前恭恭敬敬地行了晚辈礼。
做完这一切后,她依旧温和地笑着望向自己的兄长,面上并无被拘-禁的恼恨,也没有洋洋自得。
祭祖仪式结束后,宾客
们无法忍受堂中逼仄压抑的空气,纷纷告辞离去。有人预感到之后将要到来的清算,迈出门槛的步伐都有几分仓皇的踉跄。
等到人走茶凉、宾客皆散之时,纳兰清辞主动朝兄长伸出了手,道:“要一起出去走走吗?哥哥。”
熟悉而又陌生的称谓,让纳兰清言一时恍惚。自从兄妹二人开始接受继承人教育之后,纳兰清辞对他的称呼便从亲昵的“哥哥”改为了更符合世家礼仪的“兄长”。纳兰清言曾经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直到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固执着、怀念着过去的人或许只有自己,以为一切都不会改变的人也只有自己。
一个称谓的改变或许并不能代表什么,但清辞的存在是鲜活的,时刻都在变化的。他不应该忽视这些变化,就像他不应该只看见庭前零落的残花,却不曾注意枝头每一朵花的怒放。
“……为什么?”
兄妹二人没有携带任何侍卫,就像幼时一样从偏门偷偷离家。踏着皎白的月色,两人的影子在青石小路上拉得很长。
纳兰清辞伸手去摘路边伸展过来的枝叶,拽得树影一阵摇晃:“什么为什么?”
纳兰清言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你,恨哥哥吗?恨纳兰家吗?”
纳兰清辞摇头失笑,她将薅下来的细长叶子递给兄长,纳兰清言沉默无言地接过,捻在指间,缓缓折叠。
“别难过,哥哥。以前输给你的时候我也没有哭鼻子,现在你也不能哭啊。”纳兰清辞笑道,“我不恨你,也不恨纳兰家。我知道这个世道是这样的,我知道我想走的道是荒谬的。但有朝一日,我看见了希望,为什么我不能去试试呢?”
纳兰清言含住草叶,撕开叶子的纤维,手指灵巧地编织着:“那你大可不必为纳兰家做到这一步。”
“错了,错了。”纳兰清辞摇头,她手背在身后,像幼时一样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头,“哥哥不要以为无极道门留这一分情面是因为我,即便我不是无极道门的弟子,拂雪道君也会这么做的。新型的纺织机与大量物美价廉的原料流入市场,哥哥想必能猜到之后将会出现的动荡吧?”
“织造物价格一落千丈,过渡时期商贾入不敷出,要么开源要么节流,必定会有许多工人失业。”纳兰清言淡然道,他手中的草叶错落交织,一个玲珑袖珍的形状逐渐成型,“新的纺织机若真有如此高效,那日后织造便不再需要这么多的人手了。供需不等,会逼死很多人的,清辞。”
“是啊。我知道。”纳兰清辞平静地回眸,“脆弱如琉璃的不仅是这大厦将倾的世家,也是世家治下的无数平民百姓。九州需要向前迈进,但这辆战车倾轧而过时将会碾死多少蝼蚁?”
纳兰清言闭了闭眼:“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是的。”纳兰清辞微笑,她微微偏首,垂眸望来,“但我很庆幸,高高在上的道君能看见众生的不易。”
纳兰清言微微一怔。
“多少功在千秋、罪在当下的千古一帝,缔造宏图伟业时,能在意脚下发不出惨叫的蝼蚁?”纳兰清辞眼神温柔,隐含笑意,“道君是个无时无刻不在前进的人,有时想要跟上她的脚步都略感吃力。她这样的人,本该目视前方,坚定不移,而不是低头去看脚下的土地。
“但她偏偏低头了,她看见了,所以她在意。让世家来经手此事,不是为了顾及世家的立场亦或是颜面,而是为了让工人在即将到来的巨浪中有一丝喘息的余地。无极道门不是争不起,只是一旦争斗开始,遭罪的只会是无辜百姓。打击江水织造,便是让上万名织造工匠失去养家糊口的立身之本,让无数家庭分崩离析。道君心有不忍,所以我才会站在这里。哪怕花上五年、十年的光阴,让粮食富足,让贸易兴荣,让平民有时间读书习字,去迎接崭新的天地。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哥哥,我追随的就是这样的背影。”
纳兰清言沉默,暮风拂过两人的鬓发,似乎都染上了纳兰清辞话语中滚烫的热意。
兄妹二人再次沉默对望。
不知过了多久,纳兰清言终于妥协般地低头,他将一只小巧精致、活灵活现的草编兔子放在纳兰清辞的手里。
他沉声道。
“随你。”
第296章 【第37章】正道魁首开商道建丝织路……
高高在上的拂雪道君,对自家长老对自己的高度评价一无所知。
仪典长老缺席的七天里,桌案上的卷宗每多一沓,宋从心就要面无表情地端着茶杯在脑海中尖叫十数秒。然后捏着毛笔想念一下自家长老,再认命地调整心态继续工作。如此循环反复,宋从心感觉自己或许很快就能领悟斩三尸之道,再斩一具分灵出来为自己全年无休地打工。
“人手不够啊……”宋从心捧着茶杯望向窗外。九州列宿让通讯变得便捷,下一步要做的便是提高运输效益。通讯和运输就好比权利中枢延伸出去的手脚与眼睛,这两者的发达意味着中央权力的巩固与稳定。正所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中央对地方的掌控力度取决于中央能否及时完成战况报备、军队调度以及后勤物资运送。古时通讯不发达时还有“天高皇帝远”、“强龙不压地头蛇”的说法,但到了现代……想独立?不存在的,腿都给你打断。
宋从心深知现阶段要实现大同之治是不现实的,但要让神舟大陆向前迈步,最基本的便是要做到两点——第一,平民百姓劳有所得;第二,人才能够脱颖而出。
但仅仅只是这两点,想要做到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毕
竟在这个世道里,“公平”并不是天经地义的。
“百姓富足,均寿增长,人口才会兴旺;家有余粮,生活平顺,才能逐步脱产。”深更半夜,宋从心再次窝在自己的“绝密房间”中阴暗地敲打着算盘,“脱产投入学习,社会整体的文化水平拔高就有机会孕育孵化更多的人才。创造允许向上的社会环境,神舟文明才会有显著进展……任何阻碍大陆发展的都是敌人,外敌都快打到家门口了还整天内斗……思想改造要尽快改造安排上,把足以引动末世的外道竖起来当靶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抽得动这些无利不早起的世家高层。”
“神舟矿产分布,动植物保护……无极道门从以前就在做了。”宋从心看着张贴在另一处墙面上的地图,这张神舟矿物地图是清汉入驻白玉京后赠予她的礼物,“神舟大陆地大物博,发展至今,人族对大陆的开发还不到一成。许多地方仍是山海异兽的地盘,如何开发,如何挖掘……后续还得拿出个章程来,确保生态环境不会造成大规模的破坏……损坏地脉亦减人和,道门还挺重视这个。”
宋从心思考如何改进后续的计划,就在这时,通讯令牌发出了微弱的荧光。纳兰清辞回禀了此次与纳兰家“谈和”的结果,具体经过并没有细说,只是向掌教报一下平安,并敲定后续的商谈日期与纳兰家合作的诚意。观其字里行间的云淡风轻,也实在无法想象此行中的暗潮汹涌与人心博弈。
不过,虽然纳兰清辞没说,但宋从心知道她调走了离火宫的一批实验布料后就大概猜到她做了些什么。
“清辞也历练出来了啊。”带出班底的好处就是只要理念相同,宋从心不必亲自出手,管理层就能直接将事情摆平了。再过一两年,等新生代弟子在上清界站稳跟脚,那宋从心这个掌门就算暂时离开山门一段时日也不用担心宗门出事。
权力锁进囚笼的好处就在于集体中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只要按规章来办事,就不会出大错。
“纳兰家接受改革了,那就必须给纳兰家一些好处。”想要别人跟自己混,就得让别人知道跟着你能吃上肉。宋从心也不是真的要以强权逼迫所有世家低头吃这个闷亏,而是要让他们明白与其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寸地玩窝里横倒不如一起把基本盘做大做强。
纳兰家的归顺不仅可以“杀鸡儆猴”,也能给其他世家做一个榜样。当反抗所要付出的代价难以承受、接受改革的利润又动人心弦时,自愿改革总比非自愿来得顺当。
有一些事,是宋从心成为掌门后才知道的,比如上清界对元黄天的“不干涉内政下的援助”——或者说“帮扶政策”。这一条例是白纸黑字写在《天景百条》里的,并且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坚持。元黄天毕竟是各大门派的基本盘,元黄天源源不断地为上清界输送新血,上清界也有义务对元黄天进行帮扶回馈。但时过境迁,这原本出自互惠互利签订的条例被有心之人曲解利用的下场,从幽州之乱与夏国的悲剧中便可见一斑。
兴国已经在幽州之乱中证明了自己,几年过去,宋从心发现兴国确实有推动大同之治的觉悟。天承帝与嘉禾公主频繁出入白玉京,甚至还曾带着自家大臣将军蹭过扫盲课。听说嘉禾公主目前在埋头苦读试图考入司育科,而天承帝这个毫无帝皇包袱的人居然在扫盲班上混了个讲师的位置。
对于这两位的行为,宋从心不予置评。但俗话说得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既然大家都是同志,那有什么好东西肯定要第一个想到自己人。
兴国所在的幽州位于神舟大陆最西端,贸易并不繁荣,地段也较为偏僻。但优点则在于,幽州与北地的矿产资源十分丰富,只是缺少开发。若不是这个缘由,宣白凤当年也无法在桐冠城中打造出一队装备齐全的铁骑,甚至还开垦出大片的农地——乱世中,铁器也属于国家管控的军备物资,平民百姓没条件用上铁质农具,大部分用的是木质与石质的农具。容易损坏不说,开垦田地的效率也低。
而与幽州相反,衡州与胥州这两繁华地段就夹在幽州与云州之间。因土地肥沃、气候宜人,经济贸易的发展较为繁荣。想要开发北地与幽州的矿产,第一条试行的商路可以从幽州与北地开始,横穿衡州与胥州,再进入云州。
“幽州南部临近南州,水资源倒是丰沛了不少,记得原本素罗国也是以蚕桑织造为主要商贸的。”宋从心看着地图,她纠结起另一个似乎没多大必要的问题。
“为兴国和纳兰家的商贸牵一条线,这条商路……难道也叫‘丝绸之路’吗?”
……
纳兰家身为名门望族,虽然被迫接受了无极道门的“友谊”,但也没能立刻拉下脸来和无极道门其乐融融地吃到一锅里。不过后续的政治纠纷以及合作细节都由纳兰清辞全权接手,宋从心则在次日的早会上提出了“丝绸之路”的概念。
早会是宋从心成为掌教后才有的会议行事,主要是宗门的管理层齐聚一堂,对宗门事务进行阶段性总结,简单汇报一下下阶段的安排。除了长老以外,部分管事弟子与内门弟子也会出现在早会上。不过宋从心并不打算将早会搞得特别正式,所以偶尔起不来的同门们也能拿着早膳进室内旁听。为了缩减距离感,宋从心还特地让人打造了一张特别大的圆桌,组建了这修真版的“圆桌会议”。
负责商贸这一方面的是掌泉长老,也便是上一代掌泉长老的亲传弟子玉珠。
坐在圆桌一侧的女修仪表端庄、面容严肃,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头皮发紧,正襟危坐。老饕原本打包了一食盒的早膳打算一边听早会一边吃的,但跟这位师姐对上视线,他怵得连食盒都不敢打开,只能不停喝水饱腹。
这位对度量衡有着极其精准敏锐的把控、执掌着宗门财务大权的掌泉长老,听宋从心提出商路的概念后并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她利落地从衣袖里掏出一个串着玉珠子的白玉八卦算盘,手指灵巧如飞,噼里啪啦地拨弄着。原本气氛轻松的大堂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玉珠打算盘的声音清晰可闻。
“开辟一条横跨州域的商路,前期投资巨大,若是需要修路,需要人工……,物资……,石料……;若是仅打通商道而不修路,则需要投入研制偃甲机关或培育灵兽的成本,这方面的开支是……;若是动用飞行法器,则灵石消耗……”玉珠手下飞快地拨弄算盘,口中语速飞快但条理分明地报出不同计划的成本报价。众人听得大气不敢喘,唯恐一个失神便会错漏了其中某个重要的数字。会议向来如此,玉珠一旦开口,全场便悄无人声,一股莫名的、隔行如隔山的威慑镇压了所有人发声的欲望。
在数算方面,玉珠便是无冕之王。
其他人被玉珠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宋从心却不会,她甚至觉得玉珠这种老干部的气质倍感亲切。在认真听过玉珠的报价后,宋从心心里估算了一下成本,目光一转便落在了坐在湛玄身边、满脸生无可恋的令沧海身上:“令师弟,你的凡化偃偶研究进展如何了?”
九州列宿筹划步上正轨之后,宋从心和令沧海这两位发起者便逐渐抽手,将后续研发交给究研小组。宋从心是因为忙着处理宗门与九州的各项事务,令沧海则是一头栽进了宋从心小册子里的提到的“烧开水”的技术,一心一意地研究如何将上清界的偃甲技术凡化,无需灵石也能提供给凡人使用。
但这项研究一直都不太顺利,要从中寻求一个平衡之道,令沧海组建的究研小组面对着许多问题与瓶颈。
一直努力在会议上装透明人的令沧海乍一被掌教提名,顿时打了个哆嗦。他迟疑了一瞬,道:“成果是有的,就是……就是跟师姐册子上提到的‘车’不太相同。”
“呃,师姐,你介意这个日行千里的‘车’虽然具备相同功效,但稍微
长得奇形怪状一点吗?”
第297章 【第38章】正道魁首陆行兽与拓商道……
宋从心自觉得已经见过大风大浪,再不会为人世的荒唐而生起丝毫的波澜。
但当宋从心看见令沧海的小组成员开着那台据说原定为“能跑山地的车”的“车”来到面前时,宋从心修炼多年的表情管理险些破功。
一众内门弟子和宋从心一起仰头看着面前这台足有小楼高的八爪钢铁巨兽,沉默良久,才有人开口道:“……这是什么?”
“兽型偃偶,原形是山蜘蛛。”令沧海显然也有些牙疼,但想到已经如流水般花出去的究研费以及一旁虎视眈眈的玉珠师姐,他只能勉强打起精神解释道,“最初我们也是依照马车的车厢进行改造,试图创造出不用马匹也能自动行进的车厢。但是我们发现若是不将其改造成飞行法器的情况下,要让车子跑动起来就必须修建平整的路面。可……我们原本的预想不是给凡人用的吗?本来仙门的偃偶精密复杂,造价偏高。结果还跟人间的马车一样需要大路才能跑,那为啥不用马车?吃饱了撑着?”
令沧海的顾虑有一定道理,身为工匠,他知道一件新造代步工具想要在原有的市场上割下半壁江山,价格和性能方面总得有一个拿得出手。
“我们预想的造物是在复杂路况上也能自由行驶、不受天气与地形限制,最好还能翻山越岭、具备一定货运能力。”令沧海双手抱胸,仰头望天,“但这样一来,轮子的限制太大了,组里吵翻了天。后来我们一拍脑门,想着为啥非得用轮子……大道无常,自有造化,我等身为修行天之道的修士,就应该参悟天机,顿悟造化。我们在道藏山上蹲了小半年,最后卸去轮子改换节肢,便有了这架……呃,蛛车。”
“都这样了,就不要执着于‘车’这个名字了吧。”湛玄也仰头看着这庞大的机关巨兽,“象形为车,问题是你这也不像啊。”
“师兄说得是,我也是这么想的。”令沧海道,“所以我们组里喊它‘陆行兽’,师姐您觉得呢?”
“……”宋从心沉默半晌,深沉道,“上路看看吧。”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看看就知道了。宋从心虽然注重仪表,本身却是个实用主义者。在她看来,工具的外观都是次要的。这世道不算安稳,陆行兽狰狞的外观可以规避许多不必要的风险。优秀的代步工具,最重要的还是速度、载量以及平衡性。
上清界修行造化之道的器修,他们的灵感来源于天地万象,不像前世工业造物那般四四方方也很正常。
宋从心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她看见这以山蜘蛛为灵感的陆行兽捣腾着八条节肢在近乎垂直的山崖上快速攀爬,遇到中段突出的礁石时还“滋”地一下喷出白色的丝状物黏在另一处山壁上,以一荡一甩的完美抛袭越过障碍时,宋从心眼神还是默默地死了。
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宛如奇行种的偃甲上,正随着偃甲的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发出阵阵惊呼,没有人注意到她微微抽搐的眼角。
“沧海,这不行啊,这玩意儿荡来荡去的,货物不全摔得稀巴烂啊?”有人忍不住出声喊道。
“嗯,初版确实有这个问题。”令沧海深有同感地颔首,语气沧桑道,“别说货物了,人坐在里面都颠得够呛的,基本站着进去横着出来……没办法只能改。后来,我家二长老……啊不,我家的书童参考了民间的一种孩童的玩具不倒翁,将节肢的外壳和内胆给区分开来,装上了滑动的轮轴。你们别看它飞檐走壁、高来高去的,其实内里还是挺稳当的。唯一的缺点就是进去后入口会被锁死,非平地行进的时候不允许探头出来……但这也是为搭乘者的性命着想。”
“那这有点意思啊。”旁观的内门弟子们开始对陆行兽上下其手,一边摸索一边兴致勃勃地提议道,“不过这样子走在路上会吓到小孩吧?就不能整得好看点吗?”
“那咋办?在头上画朵花?”
这玩意儿跟车比起来不能说一模一样,那简直就是毫不相干。无怪乎令沧海提起凡化偃偶时欲言又止,毕竟宋从心给令沧海的册子里是有汽车的雏形的。结果令家工匠组合成的器造小组别说复现现代科技了,简直就是直接跨越了工业时代直奔星际科幻。这架名为“陆行兽”的兽型偃甲不像代步工具,倒像是某种机甲……
宋从心满脸深沉,倒也没一口否决令家的“创意”,而是仔细询问了陆行兽的造价。见掌教师姐没痛斥自己浪费究研费,令沧海如蒙大赦,将陆行兽的研究细节一五一十地交代了:“陆行兽的造价主要昂贵在内胆,考虑到搭载者的安危以及不倒翁的特性,内胆采用的材料比外壳沉重许多。外壳为了保证轻便,采用的反而是轻型材料,单说造价肯定比马车昂贵,但是行进速度和承载量都不是寻常马车能比的。主要损耗是用于支撑主体的八条节肢,这点可以用类似马蹄铁的外壳来减少成本……”
令沧海一边报价,玉珠便站在宋从心身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算盘。宋从心站在庞大的路行者面前,仰头,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令沧海报完各种材料的价格,玉珠便开始计算开辟商路的预算。看着沉默的掌教师姐,令沧海犹豫了片刻,还是凑近道:“师姐,陆行兽虽然是凡化偃偶的尝试,但是我们还是采用了符文作为核心,只不过增加了册子上的核心零件改换能源的损耗。没能完成您的预想,实在辜负了您的厚望。”
宋从心不明所以,她平静地注视着满脸愧疚的令沧海,听他解释了陆行兽的创造思路:令家工匠确实考虑过完全摒弃灵炁能源,改用煤炭与其他燃料作为能源,试图将其彻底“凡化”。但上清界的偃偶技术之所以精湛到能做出各种类人的行为,本质上离不开符箓,这也是为什么符修和器修总是被归为一类。偃偶要完全舍弃符箓是不可能的,令沧海把头发都抓秃后只能退而求其次,通过法阵将燃料产生的能源转化成能运行符文的“灵炁”。
当然,仅靠燃料,要驱动这么庞大的陆行兽还是不够的,所以令沧海又增设了聚灵阵。这一番改造下来,陆行兽变成了一种可以兼容多种能源的半凡化偃甲。最好的能源当然还是灵石,但是燃烧煤炭可以驱动。如果没有足够的燃料半路抛锚了,晒晒太阳其实也不是不能硬撑……
“凡人也可制符,只是没有灵炁便难以驱动。但只要掌握机关术与符文,凡人也能制造陆行兽。”令沧海有些忐忑道,“现阶段只能做到这一步,如果要实现完全放弃灵炁能源的工造,恐怕要重新建立起一套不亚于符文的道统。我们觉得有些这多少有些不值,倒不如利用现有的……师姐觉得呢?”
宋从心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令沧海的话语,心中顿时肃然。换句话说,上清界的符文其实就类似芯片电路,只不过需要用灵炁驱动。而令家在研究了另一个世界的科技册子后将两者融会贯通了一下,不仅学会利用太阳能,甚至还弄出了能源转换插头……
既然符文就能调动灵能,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工业科技?九州列宿的地脉网也是本土化的科技文明!
“做得好。”宋从心摇摇头,严肃道,“你们不必局限于我的观点,因为我时常能在你们身上学到许多。诸位言之有理,开拓新道不代表我们要放弃以往积攒的经验。”
距离较近的几位长老们听了这话,忍不住相视而笑。
宋从心说完,也没在意令沧海的脸色涨红,她注意力全在陆行兽上。在与玉珠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宋从心见玉珠颔首,这才沉声道:“既然如此,试行的商路可以由我宗领头,沿途建立平山海的据点。此次开拓商路,不仅是为了链结三大州域的往来贸易,同时也是为了盘活这条商道上的民生经济。”
在缓冲的时间段里,创造更多的工作岗位,让银钱流动起来,同时也埋点小小的陷阱……
“商道的据点设立钱货交易的驻站,接受以物易物,接受白银黄金,接受各国钱币。”宋从心淡然道,“……也接受玉流光。等商贸繁荣起来后,再考虑铸币。”
对商贸不太敏锐的弟子们还不觉得什么,只觉得五湖四海的钱货都换成统一货币确实比较方便。但在这方面嗅觉异常灵敏的玉珠却觉得哪里不对,她与宋从心短暂对视了一眼。很快,这位面容严肃的年轻长老看自家掌门的眼神渐渐复杂了起来。
……
胥州北部,与衡州相连的要道之上。
昨夜刚下了一场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聚了不少水洼。阿芙用山石上还算干净的水冲洗脚上的淤泥,用补衣的针将这段时日里磨出的水泡一一挑破。她忍着那股钻心的刺痒,将路边采来的蛇床子嚼碎敷在脚底。
阿芙倚在山岩上暂作歇息,她身旁放着一个巨大的竹兜,里面装着她全部的家当——一床褥子、两件打满补丁的衣物、些许干粮、半吊子铜币。她强忍着脚底的痒意,忍得额头都沁出了冷汗,她正想擦拭一下汗水,竹兜却突然一掀,一个小小的脑袋冒了出来,伸着手在她额头上胡乱地抹着。
“干哈子?脏,别闹。”阿芙摁住竹兜的盖子,试图将那小脑袋摁回去,“憨包儿,一会儿还得给你洗手,烦的哦。”
小家伙不肯回去,倔强用脑袋顶着盖子与其角力。阿芙没办法,只得松手坐了回去。瘦巴巴的小娃儿坐在竹兜里眼巴巴地看着她,阿芙用山石上的水洗了洗沾满草药和泥巴的手,从怀里掏出用体温焐热的麦麸饼,将饼子一点点撕碎喂给竹兜里的娃娃。
“汪!”远处传来了一声狗叫,似是发现了什么。阿芙头也不抬,扬声道:“福子你别跑太远!一会儿还要赶路呢。”
“汪——!”福子回应了一声。
因为战火而不得不背井离乡、带着年幼弟弟颠沛流离的阿芙神情平静。她虽有忧愁,面上却并无绝望麻木之色。喂了弟弟阿宁小半个饼子,阿宁将推了推阿芙的手,示意她吃。阿芙也不客气,三两口便将半块饼子吞吃入腹,回头还得赶路,她得留有体力。
阿芙如此平静,倒不是因为她比别人坚强,而是阿芙有养活自己、弟弟和一条狗的底气。
将竹兜背起,准备伸手去拿蓑衣和柴刀的阿芙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手,手背上的三叶金印就是她的底气。
前方探路的狗子不肯回来,还在一声接一声嗷呜嗷呜地叫着。阿芙有些烦,喊道:“你嚷嚷啥呢福子?看到啥了?”
顺着狗叫声一路向前,阿芙看见了站在山崖边上的福子,狗子见了她,立刻吐着舌头跑回来,绕着她一圈一圈地转,摇着尾巴。福子咬了咬阿芙的衣角,换做平时,阿芙肯定要给它一巴掌,免得它没轻没重咬坏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衣物。但此时的阿芙却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前方,抽不出手来抽它。
远处,沙尘滚滚,轻烟弥散。
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河畔行进,上百只八爪的钢铁巨兽排列得整整齐齐,在苍茫大地上匍匐前行。那浩大壮观的声势,让人几疑撞见了妖兽迁移的奇景。
但,真正让阿芙忍不住揉眼睛的是,那些让人望而生畏的钢铁巨兽身上,竟用鲜艳的红漆写了几个大字。
——[加入丝织,共辟蓝图。]
——[丝织商队,诚信之选。]
第298章 【第39章】正道魁首人间亦有平山海……
这支由陆行兽组成的商队名为“丝织”,简单好记,朗朗上口,有利于名声的传诵。
由无极道门治下的平山海组织作为领头,丝织商队的主要目的是开辟一条链结幽州、衡州与胥州三大州域的航路,并在这条路上建立起补给站点——陆行兽的载量与速度无可挑剔,唯一美中不足的就在于燃料的损耗。不在沿途建立补给站点,陆行兽储备的燃料只够行进三天。虽说陆行兽可以日行千里,但神舟大陆的疆域太过辽阔。修士御剑飞行都飞得够呛,陆行兽这种偃甲就算走直线撒丫子狂奔个十来天也跑不出幽州。所以,建立补给驻点是很有必要的。
平山海是拂雪道君建立的后勤组织,主要负责通讯联络、后勤补给、支援施救等任务。
这个组织里的成员来自五湖四海,有无极道门俗家弟子,寻求庇护的商贾,走投无路的流民……他们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聚在一起,追随拂雪道君的背影,学习她的信念。他们观其行止,见其所为,自动自发地拧和在一起,从一盘散沙汇聚成如今这股可观的势力。
而在白玉京开设扫盲班后,平山海的成员也被要求接受义务教育。这些原本就已经懵懂开悟的人,在经历了白玉京“思想品德”课程的洗礼后可谓是脱胎换骨。原本他们只是懵懵懂懂,以一种慕强憧憬的心态跟随着前人做事,但没有信仰与拥有信仰终究还是不同的。
塞黎,便是平山海的成员之一。
“到站了,今晚暂时休憩一晚,明早完成补给后继续上路!”塞黎将扩音石放在嘴边,大声吆喝,“所有人下车走动走动,驿站里有热汤饭食,可以与驿站附近的居民商人进行交易,但不能盲目抬价。任何破坏市场行规的将会登上商队的黑名单,往后跑商一律拒不接待,明白吗?”
塞黎话音刚落,这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商队便传来了响亮的应和。陆行兽背后的门阀打开,延展下梯子来,随队而来的跑商与行夫拾级而下,一边用汗巾擦拭着汗水一边迫不及待地往驿站里跑。陆行兽的行进还算平稳,也留有透气的孔洞以及用以观察外界环境的透明门窗。但陆行兽体量太大,全速奔跑时沙尘四起,透风透气透的也是前一台陆行兽的新鲜尾气。再加上为了节约燃料,商队必须保持匀速前进,不少人已经啃了三天的干粮,颠得打结的肠胃无比思念热汤菜饭。
丝织商队由平山海领头,但陆行兽这种新型运输工具毕竟还没有流传开来,要求商贾们立刻掏钱买下造价不菲的陆行兽是行不通的。因此,丝织商队采用的是加盟的商贸形式,由商队出资买下一百头陆行兽,之后再将载货量出租给感兴趣的商贾。
整天在黄沙中奔波、被人嫌弃一身铜臭的商人可不在乎什么仪表美观。看到陆行兽那庞大狰狞的身躯,商贾们在最初的震撼后便是欣喜若狂。
陆行兽的载量是普通马车的三到四倍,燃料固然较之马匹的草料要高,但往返的时间却大幅度缩水。跑商的利润高,只要能将货物运出去,十倍乃至百倍的利润都不成问题。但这世道不仅有穷凶极恶的山匪,还有埋伏在各处、蛰伏伤人的害兽。有能耐的镖局开价高昂、供不应求,一趟下来能不能赚回本都要看运气。运气好的赚得盆满钵满,运气差的血本无归。丝织商队实力雄浑,背靠大山,看这些狰狞的钢铁巨兽就知道此行稳赚不赔。
为了争夺陆行兽的租赁,商贾可谓是争破了头。家资雄厚的商贾挥挥手便租下十头陆行兽,资金较为拮据的商人也能和别人凑一凑,勉强租下一头。有钱的商贾会派自己的管事跟随商队,自己不受这风餐露宿的苦楚。小商贾便没这种资本了,车上的货物是他们的全副身家,不亲自下场根本放心不下。
塞黎安排驿夫搬运货物、补给燃料时,那些平日里也算得上家境殷实的商贾已经一窝蜂地冲进了驿站。他们不奢求大鱼大肉,只求能有口热汤热饭就好,实在不行就给点热水让他们就着干馍饱腹。然而,当不抱任何期望的商贾们踏入驿站,一股浓烈勾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温暖的米香与肉香,让人不自觉地分泌涎水。只见驿站内部摆满了桌椅,不远处的石质平台将大堂隔开,几名身穿浅灰色短打的工人正在内里忙碌着,其中两人正合力端起一个巨大的铁锅往另一口大锅倾倒。
那一看就加入了大量香料,用棒骨熬煮多时的卤汤冲入一块块酱褐色的大肉。茴香与山椒在浓油赤酱的汤水里翻滚,伙夫拿来一个巨大的木勺在锅中搅拌,每拌一下,辛辣刺激的香气便随着升腾的白雾喷薄而出。已经习惯啃干粮、啃得没有世俗欲望的行夫都被这股刺激的香味勾起了食欲,就更别提那些商贾了。
工人见有人入站,还没来得及大声招呼,商人便已经红着眼眶扑了上来,拍着石台大喊大叫:“快!快给我盛一碗,多少钱,你说!”
“别挤,后面的别挤。店家的,来两……不,来五碗你这个什么,是卤味吗?怎么卖,怎么卖?!”
“店家,快快快。我们已经饿了一整天了……”
工人们也是第一天开业,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首批抵达驿站的客人如狼似虎的姿态唬得工人险些把汤锅给砸了,连忙升起挡板挡住那些就差没伸进锅里的手,工人才大喊道:“排队,排队!食堂饭菜以穗币统一结算,大碗卤煮十铜穗币一份,大碗白粥连小菜五铜穗币。旁边的钱庄可以换算货币,换完后再过来排队啊!”
食堂的伙夫一个个身材魁梧、虎背熊腰,这中气十足的喝声一响,险些失去理智的跑商们都冷静了下来。还未成型的队伍迅速转向,商人们快步跑到另一旁的钱庄处换算货币。同样以石台隔断的钱庄内站着一位梳着麻花辫的少女,看到这么多人朝自己涌来,她也气定神闲,毫不怯场。
“诸位!为了方便记账,各地不同的货币可以在我们这里统一兑换穗币。”女孩指了指墙壁上挂着的三枚铅笔的标本,以及下方各种不同货币的换算比例,“一百枚铜穗币换一枚银穗币,一百枚银穗币可换一枚金穗币。请认准,以无极道门离火宫特殊合金熔铸而成的穗币正面是麦穗的图案,背面是镰刀和锤子的图案。穗币在阳光下会折射出彩光,神舟独此一家,不可盗铸,不可仿造,**必究!各地平山海驻站皆可兑换。”
“谁管这些啊!快点给我们换,人快饿死了!”商人们大吼,眼都急红了。
女孩被吼也不恼,她自顾自地说完后便手脚麻利地给商人们兑换货币。平日里抠搜到一个铜板都要掰成两半花的商人们拿了钱,又急赤白脸地回到食堂买菜打饭。很快,驿站大堂内便响起了唏哩呼噜的咀嚼声。一群平日里还挺注重形象的商人吃得头也不抬,恨不得将碗底都舔干净。
吃饱喝足之后,商人们捧着肚子靠在椅子上,被食欲主宰的大脑终于缓过劲来,重新开始思考了。
不少商人从怀里掏出刚换的穗币,这些穗币不知采用了何种金属,制工精美得堪称艺术品,放在阳光下会折射出彩色的光晕。别说作为货币了,哪怕是作为装饰品也是好不跌份的。不少商人把玩着这种名为“穗币”的货币,将方才少女所说的话语在心里来回咂摸了一遍,神情便有些不一样了。
塞黎好不容易忙完了工作,满头大汗地步入驿站时,就被一群商贾团团围住了。
“塞黎团长,驻站里的这种货币,是任何交易都通行的吗?”
“贝币,布币也流通吗?都可以换算成这种精美的穗币?”
“第一仙门治下发行的货币,盗铸一定会追究到底?”
塞黎忙得脚不沾地,自己也又累又饿,但在这些商人追问时还是打起精神来,将穗币相关的问题简单交代了一番。
这些货币原本不叫“穗币”,其正式的名称应当是“农工币”。但因为金穗币金灿灿的、看上去十分像稻穗,货币的表面也印有稻穗的图案,所以更大众的说法是“穗币”,简单且好记。正如钱庄那位掌柜所说的一样,平山海治下所有商团都支持穗币交易,这种采用了离火宫冶炼合金制成的穗币成本造价与货币本身的价值是等价的。因为采用了独门的冶炼技术与特殊矿物,这种货币无法被盗铸以及伪造。一旦发现盗铸,平山海也势必追责到底。
塞黎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围在她身边的商贾面色却千变万化。没有人比这些整天与铜臭打交道的人更明白穗币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成本造价与实际价值等同,意味着穗币的价值无需与国家的信用挂钩——乱世中的商人只接受金银和以物易物,是因为某些国家政权倾覆之后,其原本发行的货币也会迅速沦为废纸。当世除了几个实力强盛的国家能发行通用货币以外,民间大部分地方依旧遵循着古老的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为何?因为在国将不复之际,只有物资才是硬通货!更别提有些国家的国君为了囤积物资而大量发放所谓的官方货币,其结果就是物资稀缺,货币贬值,国民经济化作泡影。
国力衰弱的国家根本没有铸币的资格,就算铸币,平民百姓也不会买账。他们宁可囤积米粮,也不会用自己的血汗去换取随时可能变成废纸的货币。
另一方面,采用独门的冶炼技术与特殊金属,盗铸必究。这意味着穗币不会贬值,不会限制流通。只要货币背后的势力不倒台,这种货币就能在市场上屹立不倒。而众所周知,平山海背后站着正道第一仙宗,这世上哪里还有比仙门更稳固不倒的势力?哪里还有比穗币更保值的货币?!
“贝币和布币目前也能进行兑换,但是请诸位谅解,这两种货币的成色不同,实际评估后的价值也不同……”塞黎委婉地说道,“目前为了确保不会有人因为换币而吃亏,穗币的换算价值是偏高的。但以后穗币的价值会根据市场进行调整,就不一定是现在的换算比例了……”
塞黎话音刚落,不少商人又迅速折返回钱庄,将身上零零碎碎的布料、贝币等都换成穗币。在这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里,织造物和漂亮的海贝也是一种硬通货。但现在有更好的选择,当然是储存精致美观、价值高昂的穗币来得划算。
而当钱庄的掌柜表示穗币兑换限额之时,不少商人都发出了遗憾的叹惋。
成功引导了商人兑换穗币的塞黎功成身退,她在食堂买了一份清粥小菜,用完后便退出了人声鼎沸的大堂。她一面朝驿站外头走去,一面掏出一块板砖形状的令牌与人通话。她压低声音,将方才发生的一切简单交代了一番。
“你做得很好,塞黎。目前穗币的流通还是试行,为了不让穗币大范围地冲击贸易市场,作一定限制是有必要的。”
“我明白,布币和贝币贬值之前,必须先调控物资,将盐、粗布、粮食的价格压下来,确保平民都能购买到物美价廉的民用物资。”
织造物是硬通货,为了鼓励耕织,绝大多数国家都有上缴粮食或布帛可以免除徭役的律法。但“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一位技艺精湛的纺织工,一日下来也只能织一匹半。有时贫民为了免除家中徭役,日夜不停地织布,生生熬坏了眼睛。突然贬值的织造物会害死许多人,要控制住这种下坠的趋势,必须让民生物资先行入场。商人们用商品换取穗币,平山海则囤积下大量能用于调控市场的物资。
随丝织商队出行的商贾囤积的货物都是丝绸锦缎、珐琅瓷器之类的贵重商品,却没有人注意到占据载量大头的东家囤积的全是米面油盐以及粗布衣料。
衣食住行,民生之基。
“道阻且长,塞黎。为了百姓。”
“为了百姓。”
塞黎切断了通讯,她抓乱自己的头发,忍不住叹息。以往尚且懵懂,但现在,塞黎明白“为了百姓”并不仅仅只是挂在嘴上的口号而已。柴米油盐这样的琐碎小事却与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越是深入这片大地上温暖的血肉,便越觉得世道的安定要指望君王世家的道德品行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塞黎在驿站外寻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樽木质的小人像。小人像一身道袍,手中持剑,背上负琴。尽管没有雕刻五官,但这标志性的装扮也足以看出人像的身份。塞黎将小人像高举,朝着太阳的方向拜了又拜。虽然那位不喜追随者为她立庙塑像,但塞黎已经习惯疲惫无助时从那位的人像中汲取一丝力量。
塞黎在加入平山海之前,是某一个村镇中被选定的山神的新娘。
淫祀邪祭,在这世道中从不罕见。塞黎从小到大接受的教导便是成为山神的新娘,为村子祈求风平雨顺,田地丰产。在村子中,被选为山神新娘是一件很光荣的事,甚至整个家族都会因此而面上有光。十二岁那年,塞黎盛装打扮坐上花轿,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着什么。她满心欢喜,一脸骄傲。
如果不是无极道门铲平了那处魔窟,塞黎想,自己现在恐怕已经是九泉下的一把枯骨。但那时年幼的塞黎不懂这些,她看着金碧辉煌的山神庙在剑光之下毁于一旦,她看着自己的荣光与信仰化为浮土。她忍不住崩溃大哭,甚至当那一袭白衣朝自己走来时,满怀怨恨的塞黎在冲动之下拔出了怀中的小刀,刺向那人的心口。
如果不是后来在山神庙里起出上百具森白的尸骨,如果不是寺庙中的邪僧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阐述自己的罪行,塞黎只怕是会一直困在自己狭隘的怨恨里。不仅是埋在庙中的尸骨,当从邪僧手中搜出的“圣器”、“法器”被一字排开,浑浑噩噩的塞黎才知道自己的头骨、腿骨都早已被人定下,准备制成钵盂与器杖。
根本没有山神的新娘,根本没有虚幻的信仰。她的前半生,只不过被人毒害的大梦一场空。
血淋淋的真相在面前摊开,那段时日里,塞黎几乎废了。她不言不语,一蹶不振。
在此期间,她听见许多人在争吵,有曾经虔诚敬拜她的村民,有那些毁去一切的外来者。有人说她原是山神的新娘,与外道同流
合污;有人说她邪念根深蒂固,早已无药可救;有人说她忘恩负义,胆敢对拂雪真人出手……嘈杂的声音,嘈杂的人。塞黎一度觉得,倒不如一了百了,结束此生。
直到那道白影再次来到自己面前,她单膝跪地,轻抚她的额头:“告诉我,你是如何想的?”
塞黎是如何想的,塞黎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在那句平静的问询里,她眼泪决堤,伏地痛哭。她问她,若山神只是一个谎言,那她自幼背负的使命何解?她要如何做才能使故乡丰饶,让那些愚昧跪伏于地的村民们能够吃饱?
“我是相信自己能做得到才理所当然地被人跪着的,我一直是这么相信的!”
相信自己生来不凡的塞黎,无法接受自己只是被命运戏弄的丑角。
她克制不住地崩溃嚎啕,那人却只是沉默。塞黎以为自己问了一个连仙人都为难的问题。谁曾想,对方长久的沉默后,突然道。
“那你,便去成为故乡的山神,如何?”
塞黎记得,那人朝自己伸出了手,而自己也握住了那只手。再后来,塞黎加入了平山海,不停地学习,跟随那人的脚步。一路走到今天,成为了丝织商队的团长。
平山海中,绝大多数人都和塞黎一样,是从泥潭中挣扎出来的人。
拜完小像,塞黎感觉疲惫的肢体又有了力量。她起身准备返回驿站,眼角的余光随意一扫,却瞥见一个背着半人高竹兜的女孩站在陆行兽旁,牵着一条狗,呆呆地望着驿站所在的方向。塞黎迅速打量女孩的衣着,很快便推断出女孩大概是胥州战乱不得已出逃的平民。丝织商队的商道建设在衡州与胥州的交界处,因为临近边界,这是一处三不管的地带。但平山海有野心,他们不仅要建立驿站,还准备沿着这条商道发展出村庄。
别国战乱,流民溃逃,正是吸纳人口的好时候。想到这,塞黎当即挂上温柔又不失热情的笑容,朝女孩用力招手:“那边的阿妹,要不要进来喝口热水?”
塞黎能主动接手艰苦的开荒任务,必然不是好逸恶劳之辈。但塞黎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从何时起,他们这些五湖四海聚集而来的人开始以乐观的态度面对世间的一切,热情友善地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
当然,这倒不是因为平山海的成员都是大公无私的圣人。而是被平山海接纳的群体除了追随无极道门的脚步、拥有极高自我追求的弟子以外,绝大部分人都出身于社会的最底层。贵族阶级懂得报团取暖维护自身利益,平民出身的人也明白这世道想要过得好,就必须拥护平山海“人族命运共同体”的信念。
他们知道自己命如草芥,渺小如尘,他们维护自己的唯一方法,便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但,不管出自何种缘由,他们都是认同平山海的观念,愿意为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
他们会像一颗遗落人间的火种,点燃燎原之火,掀起新的风暴。
第299章 【第40章】正道魁首白玉京格致学府……
天载子午二十七年,平山海丝织商队正式成立。同年,各方势力入驻白玉京,成立究研小组,并创办了包括农学、工造、医术、商学、艺术、军事、政治等在内的“白玉京格致学府”。学府由各方势力共同创办,并由无极道门掌门拂雪道君担任荣誉校长。
格致学府正式创办之日,拂雪道君受邀为学府刻碑题字。道君以剑为笔,在石碑上刻下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十七字箴言。
这句凝萃了华夏精神的箴言一出,那些原本就准备考入格致学府、毕业后准备在白玉京八大司属谋一份职位的能人异士暂且不提,隐姓埋名藏于白玉京内的文人墨客却是瞬间被绞碎了心肠。因此,当上清界的修士们成群结队地赶来欣赏拂雪道君的剑迹时,他们便瞠目结舌地看着一群凡人面色涨红,神情比他们还要激动。有人当场跪地,泪洒当场;有人摔了面具,转身便朝着报名处而去;还有人魂不守舍地看着石碑上的字,口中喃喃自语……
修士们平日里都讲究“平心静气”,修行修的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会在第一时间便赶来观摩拂雪道君剑迹、试图从中参悟一丝剑意的人自认已经是剑痴中的剑痴了,但看见这些状若癫狂的凡人后,他们才恍然惊觉自己还是太淡然了。
这短短十七字的箴言准确无误地戳中了文人的心坎,从未有人将有志之士上下求索的苦行总结得如此精辟。
读书人总爱将“文人风骨”挂在嘴边,平日里也总以“君子品行”约束自己。但究竟何谓“君子”,何谓“风骨”?恐怕绝大多数人的心中并没有一个真切的答案。这个世界因为外道的介入与各种无序信仰的垢染,人心蒙昧,世道昏暗。即便本土修士因为高悬的天剑没将凡人视作蝼蚁草芥来回地碾,但人心纷争也绝不少见。不仅平民百姓匍匐于地,忍辱求生,那些意图为世人发声的人也被一次又一次地打断脊梁,空咽血泪。
如今看到这一行字,但凡有点风骨的学子都经不住心潮澎湃,更别提能进入白玉京的除了他人授予虚叶以外,至少都经过了捕梦那一层的考核筛选——如果不是有迫切改变这世道的愿望,又怎会被缚丝缠缚?而渴望改变的人,看到这句话时又怎能不生出“吾道不孤”的感慨?
原本因本地居民魔化外形而在凡间风评微妙的白玉京,因这一句箴言就此扭转了舆论。
可以说,只要这石碑一日伫立在白玉京中,格致学府在文人心中的地位便无可取代。
“……不过这落款处的‘礼记。大学’为何意啊?”
“嗐,这都不懂。观其字意,就是礼仪载道,大而无私之意,所以格致学府又称‘大学’。”
“原来如此,受教了。我一定努力读书,考上大学!”
有人为此发愤图强,专心研读白玉京免费发放的教材。而另一边厢,第一批考入格致学府的新生已经收到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哥哥,快看啊!农学院的金花云帖,居然是青鸟衔来的!”兴国帝都皇宫之中,兴国大巫、嘉禾公主宣雪暖满脸兴奋地举着一枚精致的丝帛卷轴,“看!农学院甲级金花,出师后能直接进入司育科,太虚宫的藏书秘典无条件对我开放!哥,快夸我!”
刚刚下朝、身上还穿着龙袍的青年闻言放下了手中卷轴,他镇定自若地展开双臂接住了炮-弹一样撞入他怀中的妹妹。已经长成青壮的天承帝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因为朝务而疏忽锻炼,不然可真接不住自己每日都在田里干农活的胞妹。他像孩提时一样将宣雪暖高高举起,真心实意地赞美道:“很厉害,不愧是我们的嘉禾公主。”
宣雪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眼角余光瞥见桌上的卷轴,当即喊道:“哥,你也收到金花云帖了,哪个学院的?让我看看!”
宣平沙将宣雪暖放下,等她站稳后才松开搀扶的手。宣雪暖拿起卷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在白玉京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之人,他们之前关于农桑的论作与经验都不在我之下。我能考上,他们应该也能。这样一来,大家以后就是师出同门的同窗了。我看看,哥你考的……呃,考的是政学院——”
宣平沙在一旁坐下,悠闲地抿了一口茶。
宣雪暖眯着眼睛看着金花云帖上的院名,又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兄长:“……这不是那个门槛高得吓人,据说只有满腹黑水的坏包才考得上的学院吗?”
宣平沙差点被茶水呛到,他连忙放下茶盏,轻叱道:“你这话说的。这要是不小心传出去了,那可是要得罪人。”
“不是我说的,是我听究研小组其他人说的。”宣雪暖捏着云帖纠结,小声嘀咕道,“我也跟着去听过几节课,但政学院有门槛,不知道筛了多少人下去。还有人上书说什么‘此乃屠龙禁术不可开坛相
授‘,但白玉京没有采纳。我以为哥会和我一样修习商学的……”
考入格致学府的学子除了主修科目以外还能选修其他科目,只要学得进去,白玉京不会限制学子的求学之路。宣雪暖曾在定疆军中担任屯田校尉与押运官,她明白想要国富民强,单靠种田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在主修农学以外,宣雪暖还选修了商学,以此巩固她在军中学到的一切并将其学以致用。
宣平沙又好气又好笑:“是啊,政学院的门槛确实筛下去许多人,但你明明听得懂。”兄妹二人曾在谢军师身旁耳熏目染,本身是具备一定政治素养的。
宣雪暖摇摇头,听得懂是一回事,但学得很吃力也是事实。她觉得自己不是吃这碗饭的,于是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张叔呢?张叔应该也考入大学了吧。”
宣雪暖口中的“张叔”名为“张松”,原定疆军镖旗将军,后接任楚无争辅国大将军之位。这位曾经历过九婴灾变、桐冠沦亡、幽州之乱的将军如今是兴国朝堂最重要的基石之一。天承帝和嘉禾公主自己都跑去白玉京深造了,其麾下的朝堂百官又怎能幸免?兴国朝堂百官人手一片三叶金印。不仅如此,天承帝还另外设立了一月一小考一季一大考的官场规矩。连续三次达不到及格线的就要考虑松松身下萝卜坑的土,考得好的上来,考得差的下去。
当然,官员若是身担要职无法参与科考,公主和陛下也十分通情达理。只要拿出这段时日的实绩计入季榜,表现优异者升官得赏,差强人意者再接再厉。
这项“劝学政策”让无数寒窗苦读多年、终于盼得云开见月明官吏面无人色,但又不敢对此说半个不字。毕竟日理万机的陛下和大巫都勤学不辍,身为臣子总不能说自己忙得过皇帝。言官想举书上谏也丢不起脸面,陛下又不是要大兴土木、酒池肉林,只是想让官员勤学上进。读书,朝堂百官谁不读书?好逸恶劳的声名可不好听!
这样一通棍棒蜜枣下来,整个官场风声鹤唳,无人胆敢结党营私,下朝后也没时间花天酒地。毕竟谁也不知道现在对你笑脸相迎的同僚下属,会不会背着你偷偷学习。
“张叔,你收到金花云帖了吗?”
宣雪暖拉着兄长找到宫门前发呆的张松,面对也算自己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辅国大将军短暂地纠结过后才将怀里揣着的金花云帖递了出去。
这回,宣平沙也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神色:“……居然是格物科?”
“张叔你报的不是军事科吗?怎么会入选格物科的!那个比政学院还难考的格物科!”宣雪暖惊道。
“……军事科的云帖我也有收到,但格物科提出了更好的待遇。”张松从怀中掏出另一张金花云帖和一封烫金红封,“格物科的师长还特意寄来了一封信,劝我不要辜负天资,比起打战更应该进修统称为‘格物’的数算、化工和物理。老师说这门学科发展起来后能造福后世千秋万代,但我还在犹豫……”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宣雪暖跳脚,指着张松大声道,“回头我就把你辅国大将军的头衔给撸了!兴国现在修生养息不打战,你给本公主转文职!”
“咳,冷静点,雪暖。”宣平沙立刻摁住了暴躁的妹妹,“张叔,不管你有何顾虑,都可以告诉我和雪暖,我们可以替你排忧解难。格物科的邀请十分难得,我和雪暖都不希望张叔放弃深造的机会。而且正如雪暖所说,如今兴国百废待兴,武官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继续这样下去,朝堂文武官员迟早会出现矛盾争端。为了防范于未然,武官转文职是很有必要的。但冒然提出此事,只怕是会令武将感到惶恐,若是张叔能领头表率,那就再好不过了。”
张松面无表情,他还能说什么?断后路、递梯子、摆事实、剖利弊一气呵成,比起跳脚的镇国公主,满腹黑水的陛下才是把事情做得最绝的。
虽然公主和陛下都把张松当长辈来看,但张松心中依旧恪守着臣子的本分。他原本也没有太过抗拒格物科的邀请,只是听说格物科的究研耗时长且无法中途退出。张松是个责任感很重的人,无论白玉京多么令人向往,他心中侧重的依旧是自己的本职工作。
……
——兴国辅国大将军张松有一个习惯。
散衙之后,张松会换下一身甲胄,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布衣短打,顺着大道前往英泽陵园。
武将散衙约莫是酉时,正是日落西山、残阳向晚的时候。在前往英泽陵园的路上跟街上的老妪买一束尤带水珠的鲜花,又在临街的香火铺中买一捆线香。然后,独自一人前往英泽陵园上香,安安静静在陵园中待到月上柳梢——这是张松一直以来的习惯。
这个习惯究竟是从何而来,何时而起?是为了铭记谁,思念谁?在弥散的香火中,也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张松只是有这样一个习惯。
——兴国监天司监正傅离也有一个习惯。
监天司散衙总会经过天音塔,残阳泼洒在祭坛的台阶上,拂面而来的晚风仿佛都夹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血气。
每当经过这里时,傅离总会忍不住加快脚步。那抹似红非红的霞色总会让人联想到许多东西,譬如一袭秀衣,一地未干的血迹。
时隔多年,她仍然不敢去看,好像多看一眼就会痛起来。
监正乘坐的马车驶过长街,同样也会经过英泽陵园。陵园敞开的大门能让行人轻易窥见园内的景色,正对大门的香炉香火常年不绝。每当马车经过这里时,傅离便会喊停马车。她不会步入园中敬香,也不会像途径此地的平民一样合掌虔拜,她只是在园外静静地看着。
傅离时常会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总是在陵园的石椅上静静的坐着。今日也不例外。
傅离知道他,他却不知道傅离。就像这世上也鲜少有人知晓,明贤公谢军师除了天承帝与嘉禾公主之外,还有两名继承其意志与衣钵的徒弟。
“走吧。”傅离放下车帘,戴着皮质手套的手轻抚摊开在腿上的金花云帖,手指在“格物科”的字迹上一拭而过。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第300章 【第41章】正道魁首残骨为笛犹带响……
天载子午二十七年,白玉京创办格致学府,招录第一批学子;平山海丝织商队成立,商路自幽州而始,横穿衡州与胥州的交界处抵达云州;同年,陌州重溟城与吴家、东华山、卫家等势力达成合作,开辟全新的航道,设立海上贸易船署。
天载子午二十八年,胥州大成国战乱初定,越王弑君上位,自封新帝。江山未定,各路起义军仍在民间活跃,烧杀抢掠,强征民兵。百姓失去田地,流离失所,不得不向外奔逃。然而,胥州以南是水文复杂、多沼泽林瘴的南州,地况复杂,人烟稀少。南州拥有神舟大陆之上最广袤辽阔的土地,却也是盘踞着各种山海异兽与妖族的绝境。流离失所的百姓即便南下逃亡会亡于异兽之口,无可奈何之下,摆在流民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东迁,要么北上。
大成国的战火是从中部偏南的方向蔓延开来的,若有人手持这一两年来的局势分布图,便不难看出大成国的流民就像被驱赶的羔羊般不断向外迁移。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但凡能用来饱腹的,无论树皮还是草根都会被塞进嘴里。遍地良田却无人种植,偌大的国家饿殍遍地。
而在这期间,除了流民,还有一批特殊的人群同样北上——闻到风声的商贾、受雇护送的镖局,还有混迹其中、前来投靠平山海的能人异士。
丝织商队的消息之所以能这么快地传播出去,九州列宿功不可没。白玉京逐渐扬名、日渐为人所知的同时,平山海、明月楼、白玉京等地也开始公开发售通讯令牌。经过长达十来年孜孜不倦的钻研,如今通讯令牌的材质终于被压低到稍微富裕一些的人家便能负担得
起的地步。
而买得起通讯令牌的商贾在了解到丝织商队情报的同时也打听到加盟丝织商队的条件。为了鼓励商贾加盟,丝织商队也拿出了一系列鼓励政策:加盟要求家底清白、信誉良好,若灾荒时有救荒布施之善举,经由平山海驻地认证,本年可减免商运抽成。
减免商运抽成!各地商贾看到这行字时都烧红了眼,连忙一叠声地嘱咐管事开仓放粮。囤在粮仓里自家都不吃的陈粮哪有即将卖到其他州域的丝绸瓷器珍贵?抬高粮价发灾难财倒是有得赚,但回头估计就得被踢出“家底清白、信誉良好”的清单,再也搭不上平山海这艘大船。目光放长远一点,把这点蝇头小利当做入伙的诚意。看丝织商队这甫一问世便有九州列宿通讯令牌为其广而告之的势头,上了船后还怕以后没得赚?
商家富户开仓放粮,平山海各地驻站有意宣传,镖局受雇领队护送,大量流民宛如活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往北地,被吕川军接纳。
大成国帝都厮杀得正当火热时,内部已经改天换地的吕川军开启城门,分批次将流民引入商道。在丝织商队和平山海诸多工人的安置下于商道附近落脚,他们像蒲公英吹来的种子,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荒无疑是艰苦的,但丝织商队囤积了大量物资帮助这些平民度过最初的难关。吕川军拿出了分田承包制度与阶梯式收税的政策,逐一讲解给平民百姓,还开办了扫盲班——开荒的平民对此尚且一知半解,只开心于自家能分得田地,但另一群大隐于市的有志之士却是闻着味就跟过来了。
“某诚心来投,还望主公一见——!”
“……咱这儿不称帝,只有行政司部。来投可以,请出示白玉京扫盲班结业证明,不然先在咱这修完扫盲课。”
“某明白,主公高见。我等确实应当高筑墙,广积粮,缓——”
“住口啊!咱这真的不造-反!你们这些谋士到底怎么回事?!”
丝织商队浩浩荡荡地开始组织开荒工作,不过大半年,商道附近的聚落便初具规模。与此同时,大成国帝都的权位争夺也分出了胜负,越王弑君登基,自立新帝。新帝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登基之日便大赦天下,犒劳三军。然而,不等新帝从坐拥万顷江山的洋洋自得中清醒,没过多久,大成国国库空虚、财政赤字便如一记榔头把他敲晕。国内战乱、各地起义,大成境内十室九空,良田无人耕耘。无税可收,自然捉襟见衬。
按理来说,权位更迭,百废待兴,头两年都应该免征赋税,昭显新帝仁慈的同时也让百姓有喘息的余地。但新帝登基前也不过是好战的皇亲国戚,他只知享受民脂民膏,并不懂如何治理。国库空虚,新帝便下令查抄富户,提高税收,还扬言商部治理不当,便提头来见。
如此蛮横之举,打得朝堂措手不及。新帝弑君上位,在朝堂百官看来便是得位不正。只知武力征天下,却不知如何治理天下,这是大成国的悲哀。
但眼下大局已定,百官也只能上奏劝谏。大学士莫曲越众而出,这位在文坛颇具地位、曾公开与咸临文常侯吵得有来有回的贤相一板一眼地为新帝分析国内危情,陈述利弊。然而新帝却无心于此,他满脸不耐,只从莫曲的话中抓住了一个重点。
“你说朕的国民都流向了平山海?!此乃叛国之举!”新帝勃然大怒,“平山海背靠正道第一仙门,好啊!仙门这是终于露出自己的狼子野心,打算插手人间朝政了吗?无极道门此举可是违反了仙凡条例的!”
莫曲沉默,片刻后再次上谏。平山海的成员皆是凡人,虽与无极道门是从属关系,但无极道门只提供物资扶持、知识教化,其他都由平山海自行经营。元黄天为上清界供输新血,上清界在不干预朝政的情况下反哺元黄天,这都是明文写在仙凡条例里的。神舟大陆基本所有国家或多或少都接受过仙门的帮扶,无极道门也好,平山海也好,两方都没有直接插手大成国朝政。接纳流民,帮扶众生,这些都不在“干政”的范畴之内。
而且,说难听点,平民百姓之所以变成流民都是因为国内战乱,地主乡绅趁火打劫。若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平民百姓也不愿意远走他乡。本国逼走的百姓被仙门附属扶持安置,新帝究竟有何颜面指责仙门僭越?!凭你做得稀烂别人做得好?
莫曲板着脸再次上谏,但新帝已经不耐烦听这老古板絮叨一些听不懂的话了。他下令封闭国门,禁止流民外逃,一经发现一律视作“叛国罪”处死,以此杀鸡儆猴;责令商部加大收税力度,尽快填充国库,甚至还将目光落到了京中的富裕人家之上……
天载子午二十九年元月,大成国新帝一意孤行,百官脱帽跪于堂前,却只换来一道罢黜的禁令。
同年,新帝将朝堂换血,宠信奸臣,原大学士莫曲再次举书上谏,被驳回。
同年,新帝封闭国门,禁丝织商队行商,命官兵围堵平山海驻地,勾结世家欲问责平山海僭越之责。莫曲第三次上谏,已经展露出暴君本色的新帝勃然大怒,怒斥莫曲与仙门勾结,以莫须有之罪名将其打入大狱。
同年,新帝在宠臣的“劝说”下对莫大学士“网开一面”,并未满门抄斩,仅剥夺其家产,判其家人流放千里,以示仁义。
同年,新帝派兵遣将镇压各地起义,欲拨兵北上,踏平吕川。
同年,莫曲十名弟子入京觑见,凑齐赎罪金,将莫曲自大狱中救出。莫曲不肯认罪,能书锦绣文章的十指指骨被根根敲碎,罪状书上的十指指印寸寸带血。自狱中脱身,莫曲形容枯槁,白发苍苍,已是油尽灯枯之态。
学子痛心疾首,嚎啕,曰:“夫子何苦?”
莫曲闭目,答曰:“老夫平生最恶西坛奸佞,私以为,为人臣子,自当忠君爱国,绝无二志。可原来,较之谢家奸佞,老夫更恶曲竹。”
同年,京师拨军北上,并未携带粮饷。领头将士满心苍凉,心知此行唯有沿途抢掠,方才有望与吕川一战。
大军出城之日,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人丁寥落。领军心有不祥之感,临近城门,远望一片白影。近百名文士白衣素缟,手持白帆,旗上仅书一字——“死”。
大军将行,竟见如此不详之相,简直形同恶咒。领军见之,目眦尽裂,待看清白衣领头人的身影时,更是忍不住破口大骂:“莫相,小辈尊你敬你,你竟临场示威,咒我军毙亡?你的文人风骨,你的贤明之志呢?如此张狂之举,与叛国何异?当真其心可诛!”
此时未近冬月,正是秋末时节,大军此时出京,也是算准此时家家户户皆有余粮。
秋末,秋末,天边却不知为何飘起了白雪。
“非也。”莫曲摇头,“此非咒骂之语,实乃吾等之志。”
领军心中不详之意更甚:“何意?”
莫曲不答,举旗高呼:“君子以义死难,与民共殉国殇!”
他话音刚落,反手便拔出腰间长剑,自脖颈抹过。飞溅而出的鲜血溅红白衣缟素,他身后也响起了整齐划一的拔剑声响。
仰头倒地之时,莫曲看见了领军惊恐的神情与连滚带爬翻身下马的狼狈,他看见高高飘扬的白旗,看见了那仿佛被鲜血染红的“死”字。他知道自己救不了大成国,他知道自己奉献了一辈子的国将要灭亡了。他发不出声,发不出声。所以,若是这一身残骨掷地仍有回响,那便让它落地吧。
天载子午二十九年,大成京都百名文人殉难,血溅白练,逼停大军。万众屏息,无人敢语。迫于情势,新帝不得不调兵折返。
此事传出,天下哗然。口诛笔伐,民心尽丧。
——“常道竹子有节,宁折不弯。意有弯曲,音同屈竹,故不被君子所喜。”
——“然,曲竹无芯,风过如笛。脆鸣如溪,故唤曲竹。”
——天载子午三十年,胥州大成国,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