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死骗子 我还能信你吗?

    意识在昏暗里浮浮沉沉, 光怪陆离的往事就像是被人融合成了一部电影一样塞在闻烛的脑子里放,导演大概还是个半道转行的门外汉,画面又杂又乱、音像不合, 宛如一个巨大的噪音制造器,

    那些对不上号的惨叫声被血淋淋的画面一烘托,吵得闻烛头痛欲裂。

    等到画面渐渐淡去, 声音反而更清晰了……

    “周岁还活着么?”

    “还有呼吸,捆起来。”

    “我又不是你的下属!”没多久,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样就行了吧?”

    熟悉的声音懒洋洋的“嗯”了一声:“就剩一口气了,他不敢跑。”

    听到那道声音,闻烛麻木的大脑瞬间强撑着运转了起来。

    ——周岁还活着?

    ——他不能活着。

    ——不能让他被北斗局抓住。

    ——至少不能让他……落到裴青山手里。

    这样乱七八糟的念头瞬间占据了闻烛本来就还没清醒过来的脑子, 他甚至没有时间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恐慌, 已经睁开眼撑着身体缓缓的起身——李冼正好在附近调整绳结:“你醒了——等等,你干嘛!”

    闻烛冷眼扫了他一眼,刚刚还看上去要死不活的病患不知道哪来的力气, 一把推开了人高马大的李冼,翻身而上, 十指牢牢的扣在了周岁的脖子上,手臂青筋暴起。

    本来就奄奄一息的诡物被这一下的暴起掐得窒息, 下意识的挣扎了起来,手脚却被绑住挣脱不开。

    “闻烛,你在干什么!”

    “放开他!”

    鲜血滴在了周岁的脸上, 闻烛却恍若未见。

    “你先冷静一点!先放手!你在吐血你自己没发现吗?”

    闻烛看了过来,但那双眼睛裴青山突然陌生极了,带着动物般的杀戮感,警惕的看着他, 似乎只要裴青山有什么动作,闻烛就会瞬间发起无差别攻击。

    冷冰冰的眼神看得裴青山从脑后覆盖了一层凉飕飕的寒气一直至尾骨,如坠冰窖。

    不知道他是为什么那么恨周岁,裴青山简直感到匪夷所思,闻烛死死的掐住了俘虏的脖子,手臂上的青筋都在薄薄的肌肉上面蜿蜒暴起,他竟然一时间都拉不开,一字一句咬牙道:“闻烛!放开他!”

    感觉到周岁在自己掌心咽下最后一口气,浓焰般的领域彻底失去控制力。

    闻烛陡然泄力松开了死死钳住他脖颈的手,赤红的眼眶褪了下去。

    ——周岁这回彻底死透了。

    直到缓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发麻的手在不自觉的颤抖——不止手,失血过多以及后知后觉的反噬让他整个身体都在发冰发颤。

    闻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摇了摇昏沉的脑袋。

    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们应该还在领域内,如果是这样说不定还有得圆。

    他当着裴青山的面杀人了……

    李冼在旁边吗?现在什么时辰?

    他走之前没有跟任何说去哪,医生小姐说不定也只以为他回去找人了,他直说担心回去看看不就行了?

    他当面杀的还是裴青山亲自拷押的俘虏……

    赛斯呢,赛斯到底听不听话还不好说,接下来的仗恐怕是难打得很。

    裴青山亲眼看着他把周岁掐死了……

    去你妈的。

    闻烛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只觉得头晕目眩的,胃里的耗空又让他一点东西都吐不出来,只能跪在地上干呕,乏力的撑着岩壁,几乎感觉不到五感的存在。

    突然,一只手掐住了他的下颚,冷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大声喝到:“闻烛,呼吸!”

    闻烛被迫仰起脖子,细密的冷汗布满了脖颈之间,此刻宛如一张被拉紧的弓,眼神虚焦的落在裴青山冷硬的脸上,他方才如梦初醒,大口的喘着气。

    生理性的泪水混着冷汗从侧脸滑落了下来,又被掐住下颚的那只手的粗糙指腹狠狠的擦去。

    闻烛迷茫的仰头看着裴青山,沾湿的睫毛颤抖着,双眼被逼得发红。

    不知道是不是痛得太久了,闻烛的大脑已经不合时宜的罢工了起来,一时之间,他也看不懂裴青山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自己望进了浓黑的冷夜里,宛如一层寒霜,凝结在了黎明之前。

    视线跟随着身体一点点的脱离掌控模糊了起来。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

    我知道。

    闻烛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但是意识却还是不愿意散去,死死的黏在四周。

    “你为什么非要杀了他不可?”

    闻烛没有开口,也暂时开不了口。

    半晌,他又听到一声叹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叹息过于的百转回肠了,还是闻烛自己非要那这人的每一个举动都抽丝剥茧才罢休——他只觉得那颗冷眼旁观的心“咚”的一声坠到了底下去。

    昏沉之间,闻烛感觉到有人推了一把他的后颈,下巴搁在了坚硬的骨骼上。

    “没事了。”

    “都过去了,闻烛,没事了……别抖了。”

    裴青山抱着青年发颤的身体,掌心顺着背脊顺了下去,一遍遍的捋顺他的呼吸。

    “我在这,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一道信号弹顺着头顶上那条模糊的天线蹿了出去,不知道这条裂缝多深,只能听见很轻微的一声烟花炸响,裴青山才把打空了的信号弹扔到一边去。

    这空挡,李冼的手突然悄悄的伸了过来,还没碰到闻烛的衣角,就被一只力大无穷的手给死死攥住了,裴青山眼底染着一片血色,冷冰冰的看着他:“你做什么?”

    “我是医生。”李冼顶着一张亡命天涯的脸,神情认真,“让我看看。”

    半晌,那位气势逼人的长官才半信半疑的松开了手。

    指尖在闻烛背脊骨上按了两下,他才琢磨道:“应该是腰椎问题,你把他平放在地上。”

    李冼想到了第一眼看到闻烛的时候,这人还是人面蛇身的样貌,

    若他真是强硬把自己跟刚刚那条恐怖至极的大蛇融在一块,以人身负担那么粗长的一条蛇尾,腰椎想要不出问题都难。

    但是这些话他不可能当着裴青山的面说出口的,毕竟刚刚恨不得给自己准备了九条命还是不得好死的仁兄已经给了他前车之鉴,这位哪是什么漂亮美人,一整个毒辣的刽子手——还是个具有极端保密意识的那种。

    “腰椎问题能吐血?”裴青山不信,“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司马当做活马医,闻烛还是被平放在了地上,头低下枕着裴青山灰尘扑扑的外衫。

    “……”

    其他的李冼又不敢吱声,

    别以为他没看见,闻烛似乎已经差不多缓过来了,反正没有再发颤,甚至刚刚听到动静还能掀起眼皮警告他一眼。

    前有狼后有虎,李冼也只好冷笑着认下这个庸医。

    他都知道裴青山不可能是个傻的,就好好看看闻烛到底想要怎么偷天换日了。

    等着廖鑫下来救人的时间里,裴青山的视线挪到了李冼的身上,刀鞘点了点地上的寒冰:“说说吧,怎么回事?”

    李冼下意识的看了闻烛一眼。

    “你看他做什么?”裴青山敏锐的捕捉到,双手抱胸靠在岩壁上,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意有所指道,“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闻烛喘了两口气,平淡又虚弱的开口:“有什么不能告诉长官的,李重?”

    “我不叫……”话说到一半,李冼闭嘴了,他没听错的话这人此刻应该是在明目张胆的拿弟弟威胁他,破罐子破摔道,“是,都是我干的。”

    “你干的?”

    “不行吗?”

    “他被绑下来,我正好跟那玩意有仇——他害我弟弟,然后就碰巧救了这位,嗯……无辜的群众。”说到这,李冼慢悠悠的装腔拿调了起来,“说起来,我还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裴青山笑了,不知道是气笑的还是无语笑的,总之那笑容看起来一点也不真挚。

    李冼有些警惕的往后撤了一步,感觉那张曾经贴在F区每一个角落当标靶的海报里的脸走出来之后,看上去更加恐怖了,他怕这人下一秒就用那把该死的刀抵着他让他表演一下是怎么救的了。

    不过裴青山最后只是扫了他一眼,没再出声。

    说白了,他一句话都不信。

    周岁的能力裴青山还算是见识过,一张乏善可陈的水膜,有点手段,但跟这种开出了一整块地裂的可不是一个档次。

    所以裴青山猜测,周岁后边必然咬着一只更大的鱼。

    那条大鱼竟然能够在F区开一个塔口,就不是什么寂寂无名之辈,这么强大的诡物跟失乐园的老板有牵连就算了,跟闻烛这个在临京和滨川待了一辈子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学教授又有什么关系呢?

    周岁是被寄生的,还是从始至终都是高级纯种伪装的?裴青山更倾向于后一种。

    诡物化成人形更像是两种具有生殖隔离的物种进行的物质意义上的融合,最终由更强大的那一方掌握控制权,据说高等级的诡物可以继承过去所有的记忆,因此这种单纯用肉眼是分辨不出来的。

    他不相信诡物身上有什么爱啊恨的,足以让周岁冒险在知道闻烛已经成为被北斗局重要关注对象的情况下,还把人虏来,

    原因单纯是一个荒诞至极的表白?

    裴青山又不是蠢的,

    他现在只是有点火大。

    裴青山跟闻烛的关系虽然没有明说,但能跟北斗局那位冷酷无情的人类之光亲密成这样的,应该已经算是在打明牌了吧,

    刚才当着面掐死罪犯的人也是闻烛。

    所以按理来说这会儿也该到质问他的环节了。

    闻烛疼刚刚那么一下,意识倒是被迫清醒了不少,说辞都在脑海里过了几遍,结果裴青山像是铁了心的不跟闻烛交流了一样,问完李冼就抱着长刀靠在一边闭目养神等救援。

    闻烛撑起眼皮看了他半天,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裴青山。”

    一阵死寂——

    现在就连李冼都闭嘴不说话了,眼观鼻观心的坐着,假装感觉不到两人之间达到冰点的温度。

    不知道过了多久,空气中凝滞的气流终于被打破了,

    一道道训练有素的身影从岩壁上顺着绳子滑了下来,穿着军装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的带着能源枪平稳落到了地面上,朝着裴青山敬礼:“长官!”

    裴青山朝着死掉的周岁扬了扬下巴:“你们把那具尸体运上去。”

    随后转身弯下腰把闻烛抱了起来,送到滑下来的担架上。

    青年警惕的强撑着让自己醒了那么久,现在终于还是受不了昏了过去,不知道是心里藏了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了还是身体还在难受,这人就算在昏迷的时候眉头也蹙成了一座小山峰,乌黑的碎发贴在冷汗涔涔的侧脸上。

    闻教授什么时候把自己搞得这么脏兮兮过?

    狼狈得不行。

    裴青山固定好他,视线抑制不住的落在这人的脸上,冷硬的面具终于裂开一条缝。

    “我还能信你吗?”他擦去闻烛嘴角的血迹,咬着牙,克制又压抑的低着声音骂了一句,“死骗子。”

    他拉了拉绳索,担架立马向上稳健的平移了起来。

    随着绳索从极深的地裂里被升起来,久违的日光终于再次洒在了闻烛的脸上。

    第32章 我为末路者我仍见新生 裴青山,这是怎……

    “周岁是怎么死的?”

    “我想我的述职报告上面应该写的很清楚了。”

    黑沉沉的屋子, 只有一盏顶灯照在中间坐着的人身上。

    四周围着一圈,这里边所谓的什么专家、心理医生还有高层加起来估计得有二十来号人。

    裴青山靠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 双手十指轻合搭在面前的桌子上面。

    这一套流畅他简直熟悉得宛如一日三餐。

    “我们想听你再说一次。”

    “我没有这个义务。”

    换了一个人的声音——

    “裴长官, 您的意思是,当您追下塔口的时候, 诡物周岁正在跟融合种李冼进行战斗?”

    “是的。”

    “激战之中,周岁突然攻击了被他绑过来的普通人闻烛?”

    “是的。”

    “所以您为了人质的安全, 当机立断出手杀了周岁?”

    “是的。”

    “为什么周岁费尽心思把闻先生绑过来了, 突然却要杀掉他?”

    “我不知情。”

    “据有关人士猜测,也许是他因爱生恨,那我们暂且不提这……裴长官, 您刚刚是在嘲笑我吗?”

    “你听错了。”

    “……”

    又换了一个人——

    “裴长官, 请问您是怎么杀死那只诡物的?”

    “你没看报告吗?”

    “……按流程您不能反问。”

    “好的。”

    “当下的法医技术暂时无法攻克诡物的生理结构,众所周知它们是无序的,但我们发现在周岁的舌头上只有一道刀伤, 经对比,是您手上的那把唐刀留下来的痕迹, 这说明您只有一道刀痕落在了他身上,请问您杀死周岁的致命伤是什么呢?”

    “钝器撞击、击打伤、刺穿伤——都有可能。”

    “能够再详细一些吗?我们只要致命伤, 也就是周岁死前的最后一击。”

    “你的意思是,我在与这东西战斗的时候,还得考虑哪一击是最后一击?哪一击是致命伤?不以杀死敌人或者保命为目的, 而是要以怎么给你们呈现清晰的述职报告为目的,是这样吗?”

    “按照流程您不能反问。”

    “是这样吗?”

    “您不能……”

    “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您可能曲解了我的意思。”

    “原来如此,那还有问题吗?”

    “……”

    不知道换了多少批人轮流对着裴青山进行审问, 但凡是个人在这样高强度的压迫下什么都该吐露干净了,翻来覆去的盘问细节和引导回忆,裴青山的证词和现场的痕迹以及他书写的须知报告完全一致。

    安全院的地下十八层是一个巨大的禁闭室。

    一丝刺眼的白光随着铁门的推开而涣散开来——

    “裴长官,还记得当初在联合国训练基地的宣言吗?”

    “当然。”

    “我想听您再念一遍。”

    “我将永不背叛我的种族、我的群体;我将永远谨记我的血脉、我的人性;我为末路者,我仍见新生。”

    “您保证。”

    “我保证。”.

    闻烛又是在满脑子催命似的的塔尔赫童谣里清醒过来,意识缓缓醒来,但是身体始终慢上两步,

    消毒水的味道率先钻入鼻子里被大脑分析了出来。

    ——是医院,至少不是监狱。

    闻烛这才停止了挣扎,老实的等着躯体自己缓过来。

    “哥……哥?你醒了吗?”

    无论是谁的声音,比起在脑子里不知道循环了多久的跑调童谣而言,现在对于闻烛而言都是难得的天籁之音。

    入眼显示系着一根红绳的手腕,闻烛半天才慢吞吞的把视线移到了闻瑟的脸上。

    “吓死我了,你都已经昏迷了半个月了!”

    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的昏迷了两个星期,恢复语言功能都花了点时间,闻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只说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收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就赶紧连夜坐车赶到临京了。

    闻烛扫了一眼堆满果篮的病房,不经意的问:“还有谁来了?”

    “啊?”闻瑟努力想了想,“好像有哥的同事学生,嗯……还有邻居。”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裴青山呢?”

    闻瑟摆了摆头:“我只有赶过来的那一天见到过他。”

    她试探道:“哥,你找他有事吗?”

    ——他半个月再没来过。

    闻烛只听出来了这个信息,在闻瑟欲言又止的眼光中神色淡然的摇头:“没事。”

    医生做完一系列的检查以后已经到了下午,闻瑟刚问完进食情况,决定下楼去买碗清粥上来给他垫垫胃。

    不知道是刚醒还是什么原因,闻烛一天看起来都有些心不在焉的,但闻瑟也不敢问太多,走之前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看了半天,担忧道:“哥……”

    闻烛实在被盯烦了,才朝她摆了摆手,示意赶紧走。

    他正缓缓的用手机打字一个一个的回复着通讯录里的消息。

    手指不自觉的滑到了一条一个月前的消息界面上。

    “有个差要出,我会尽快回来,回来我们再聊聊?”

    闻烛当时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准备潜入F区了,裴青山孤零零的一条挂在通讯界面,至今再没有任何回应。

    看了一会,闻烛就关掉了手机,揉了揉昏昏沉沉的眼角。

    闻瑟走的时候开了点窗户露出缝隙透透风,这会儿一阵凉风正好吹了进来,带来一股浓浓的花香……

    闻烛瞬间睁开了眼睛——

    一束火红的玫瑰挡在了他的眼前。

    “?”闻烛扒开玫瑰花,皱眉道,“你是谁?”

    面前的女人留着利落精简的短发,捧着鲜艳的玫瑰花坐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她身后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沉默不语的站在两边。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侧身把旁边狭窄的矮桌上所有的果篮都扒开清在了一边,然后满意的把玫瑰花放在了正中间。

    闻烛这才看清女人的样貌。

    眉骨和颧骨都偏高,给她整个人的骨相看上去十分立体挺拔,唇薄下颚尖,不笑的时候眉宇间都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寒气。

    她朝着闻烛摆出一个温和的笑,很好的融化了骨相带来的那股疏离感,这才让人的视线落在了女人也相当优越的皮相上,年纪在脸上的划痕不过寥寥几笔,却宛如锦上添花的点缀。

    平心而论,这是个相当让人过目不忘的长相,所以闻烛更加笃定自己从来没见过她……但又哪里透露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醒了多久了?身上舒服了吗?”

    女人大概也是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想了想别人怎么做的,下意识的伸手想探他的额头,却被闻烛皱着眉头挥了过去,

    但是下一秒,另一只手又精准的擒住了闻烛的手腕,最后还是不容置疑的探上了他的额头,喃喃道:“不烧。”

    “……”

    可能是病患脸上的迷惑和一言难尽实在是太明显了,旁边的两个男人没忍住提醒了一把:“将军,还没做自我介绍。”

    两个人神色紧张的看着自家上司,生怕从她嘴里下一秒吐出“我还需要自我介绍那我这么多年不是白干了”什么的……

    索性并没有。

    “隋安。”

    闻烛点了点头,语气还算礼貌:“有什么事吗?”

    “我来看看你。”

    “但我似乎并不认识您。”

    女人看着闻烛变得更加警惕的眼神,终于后知后觉的又加了一句:“裴青山是我儿子。”

    “就算裴……什么?”闻烛的脸色终于古怪的变了一下。

    他不是父母双亡吗?

    哪里跑来的妈?

    隋安盯着闻烛那张还很苍白的脸看了半天,十分满意:“阿山不让任何人参与他的婚姻,也不带你回来看看,我还以为是多见不了人呢,结果是金屋藏娇啊——他没跟你提过我吗?”

    闻烛欲言又止的想了个更委婉的说法:“他说他是孤儿……”

    隋安冷笑一声:“他那么有能耐,怎么不说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一开始旁边那两个人叫隋安将军的时候,闻烛还能够冷静应对,大概思考他的事情是被政府知道到什么程度了,这会儿盘问突然变成了婆媳(bushi)相见……

    “来人了,买完粥别回医院。”

    不知道“将军”是哪个“将军”,保险起见,闻烛还是偷偷发了条消息让闻瑟离开。

    “裴青山呢?”闻烛问了一嘴。

    “还被关着吧?”隋安扬眉,“按章程我打听不到他的情况。”

    不过她一般也不太按照章程走就是了。

    裴青山本来就是一群老东西的心腹大患,再加上一个做将军的娘,每年查这两人之间的通讯记录和见面时间都得出动一个特工小队。

    而且要是裴青山那狗东西在的话,隋安也不可能轻松见到闻烛。

    “还被关着?”闻烛愣了一下,没琢磨过味儿来。

    按理说,杀了周岁的人应该是他,满身疑点的人大概也是他,醒了一天了除了门口和楼底下守着的人加起来不超过五个,就只剩下这位母亲大人了——这当然不符合北斗局的做派。

    隋安却以为他是在担心裴青山:“没事,家常便饭。”

    心底美滋滋的想,这两人的婚后生活大概过得也挺不错的嘛。

    不过如果她知道这会自己儿子被关了这么久是替谁背了黑锅,应该就不会想得这样乐观了。

    迟来的拘谨莫名的爬上了闻烛,他不自觉的坐直了懒散的身体。

    “阿姨要不要吃点水果?”他转身看去,果篮一片狼藉,“……”

    “不用,还叫阿姨呢?”隋安笑眯眯的看着他。

    “妈。”

    “哎!”隋安反应过来,“这声儿怎么不大对呢?”

    “连你亲儿子的声音也听不出来——我说隋安女士,你要是实在没事干就回去待着加班吧,我们单位正好缺人手缺得要死。”裴青山大步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眨眼的红玫瑰,额头上的青筋一跳,立刻警惕的问门口的值班守卫,“谁送的?”

    那人委婉道:“您母亲。”

    裴青山冷着脸把玫瑰花塞进了隋安身后下属的怀里:“谁都不准送玫瑰。”

    “裴青山。”闻烛扬声打断他,摆出一个挑不出错的微笑来,咬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33章 吻技稀烂 别看了,丑

    裴青山也想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听说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隋安也跟着笑道。

    “听我解释。”裴青山嘴里一边说要解释, 一边把不知道怎么从岗位上溜出来的将军女士拉出了病房。

    隋安好不容易才探到儿媳妇的消息,肯定是不愿意走人的,

    被裴青山拽到门外走廊上, 她手腕使了个巧劲翻转, 迅速擒住了裴青山的胳膊:“跟谁以下犯上呢?”

    裴青山后撤一步侧身闪过,仿佛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动作一样, 这一下正好撞到了隋安黄雀在后的掌心上,没卸力的一掌击毫不留情的中了裴青山的后背,

    新鲜的电鞭伤痕正藏在高领毛衣底下被打了个正着。

    他身形一僵, 缓了半天,才低骂一声:“隋安,你缺德吧!”

    隋安不以为耻的轻哼一声, 毫不费力的把人押着, 然后上下其手从裴青山的身上掏出来了一把能源枪、一块手铐、一捆麻绳、一把短匕……

    要不是那把唐刀他带不出来,这会估计也得背在背上了。

    这哪里是来医院给爱人探病的,是杀人放火来了吧?

    隋安的神色瞬间变得五彩缤纷起来:“你这是玩什么?”

    “少管。”裴青山缓过来了。

    “你是叛逆期来了吗?”隋安不可置信道, “不会吧,一直持续了二十年?”

    裴青山懒得跟她解释, 懒洋洋的叼了一根烟,又被隋安狠狠的摘了下来:“这是医院!”

    叛逆期的大龄青年慢吞吞的“哦”了一声, 才道:“你以后少来。”

    “干嘛?”

    “怕你们这群政/府的有来无回。”

    隋安愣了一下,琢磨过来了:“你媳妇儿是反政府主义者啊?”

    “可能吧,差不多。”裴青山语焉不详的含糊着。

    他脑子也乱着, 这半个月的紧闭让他把平日里那些容易忽视的细节和细碎的不对劲都串了起来,但只凭那点子虚乌有的猜测,真相就宛如莫比乌斯环一样,永远串不到头。

    隋安欲言又止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趁早辞职吧。”

    回答她的是冷酷亲儿子的一记冷眼,

    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已经坐到这个位置了,就算裴青山想走也走不掉。

    临走之前,隋安以“私藏武器”的名义把裴青山身上的所有东西都缴了,语重心长的留下一句:“家暴在我们家是要被判死刑的,知道吗?”

    “我没有家暴倾向!”裴青山咬牙反驳。

    医院这个时候不忙,隋安和那两个军官走了以后,瞬间就变得静悄悄的。

    裴青山靠在墙壁上,他跟他这半个月眼睛一睁一闭都在思考的人,就隔了一堵墙的距离,却莫名的有些踟蹰起来。

    这个时候就太需要一口尼古丁来缓解那股莫名其妙的紧张和不安了。

    好在裴长官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病房。

    房间的底色是一望无际的白,但这种僵硬死板的白,和闻烛脸上瓷器一样历久弥新的白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

    他靠坐在床头,乌黑的发丝乖柔的搭在额前——不得不说闻教授长得真的很显小,不戴金丝眼镜梳禁欲背头的时候,看上去就像名牌大学里最品学兼优的那类学霸。

    日头升起来,一缕金光顺势而为的洒在了他的身上,

    饿久了,手上不知道从哪顺来的橘子,塞了一瓣到了嘴里。

    感觉到裴青山的身影,微微抬起了头,终于混上了血色的唇瓣上还沾着一点透明的汁水。

    如果可以抛开所有难以接受和见不得光的谎言,他希望时间可以停滞在这一瞬间。

    裴青山在看闻烛的时候,闻烛同样也在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

    那双过去认为很好懂的眼睛里,此刻却宛如深不见底的幽潭,金光反射在剔透的眸子里,又瞬间变成了滔天骇浪,汹涌而复杂。

    但闻烛只是掰下了一瓣橘子,漫不经心的递给他:“吃么?”

    这人身上好像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淡定,越是风雨欲来的时候越是不为所动,平静如水一样的眉眼,就仿佛即使下一刻有人要暴起掀了桌子,他也只会慢悠悠的把地上的另一半橘子捡起来。

    有时候裴青山恨透了他那股子什么都不在乎的淡定,他沉沉的看了闻烛很久,然后低声“嗯”了一声,但是却越过了那瓣见鬼的橘子,双臂撑住病床的两端,欺身压了上去。

    两人离得太近了,空气瞬间变得滚烫起来,呼吸在狭窄的缝隙里交织着,两个人沉默的对视、喘息,仿佛一种无言的针锋相对。

    率先打破暧昧又僵持的局面的是闻烛,他蹙眉开口:“你干什么?”

    “嘘——”裴青山打断了他,视线从眉骨慢悠悠的滑落到了下颚。

    橘子掉落在了地上。

    日光刺透薄薄的窗帘。

    橘子的酸甜清浅的钻入了舌尖,裴青山低头不断的在唇瓣附近舔舐、摩擦着,似乎要把淡淡的粉一直吮到殷红才肯罢休,急促的喘气声只有毫无缝隙的两人之间才能够听到。

    “别……有人,关门!”闻烛咬紧牙关不让乱动的舌尖进来,他无力的推了裴青山一把。

    “嗯。”

    裴青山还是没有起身,攥住他的手腕,腿抬起来够了一下身后的门边,头也不回精准的把病房大开的门又严丝合缝的踹了回去。

    他似乎是不太满意闻烛的抗拒,一手捧住他的脸,指尖顺着唇缝探了进去,轻易撬开齿关,温热而湿漉漉的口腔包裹住了手指,刹那间的唇齿交融。

    裴青山无论是亲吻还是做/爱的时候都带着一股很原始的狠劲,闻烛只觉得舌根都被扯得生疼,嘴里剩下的那点橘子味被侵入者吝啬的一扫而空。

    带着一点凉意的手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掀起病号服的下摆,顺着尾椎骨的腰线探了上去,抵得闻烛不得不挺起腰身来,无力仰头,眼尾赤红的颤了起来。

    这个时候,裴青山倒是很喜欢看他发颤,粗糙的手指恶劣的从后腰滑到了前面,慢悠悠的问:“抖什么。”

    “……滚。”闻烛咬牙踹了一口气,残存的理智让他伸出手抵住了裴青山,“这是医院!”

    “我又没抽烟。”胆大包天的裴长官可不管这是哪里,手掌托起闻烛的后脑又加深了一个吻。

    发麻的缠绵之下,闻烛的身体比混乱的脑子总是快上几步,手臂搂住裴青山的脖子,仰头迎合着,被胡来得像狗一样的吻扯疼了嘴角,落在脖颈上的手下意识收紧了一瞬。

    一声闷哼从被胡乱的情/欲和欢愉支配的裴长官的嘴里泄了出来。

    那是很轻的一声,但闻烛却敏锐的听到了,他瞬间清醒了过来,手掌推开还在往前凑的那张脸:“你背怎么了?”

    “嗯?”裴青山视若罔闻的侧头吻上了闻烛的手心,看样子似乎还打算顺着胳膊往上亲。

    他身形太庞大了,几乎压着闻烛占据了整张单人病床。

    闻烛推不开这只发情的大狗,两条修长的腿顺势夹在了裴青山劲瘦的腰身上,没彻底养好的腰椎刚一发力就闪过一丝隐隐的刺痛,双腿无力的向下滑去。

    力道刚刚泄一瞬,立刻被一只手掌握住大腿肌给拖了起来,

    他顺势借了两条胳膊搂住肩颈的力道,使巧劲一个翻身把裴青山整个人翻过来压在了床板上。

    天翻地覆了一瞬,只听一声闷响,两人的位置就完全颠倒了过来。

    闻烛骑在裴青山身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裴青山直起腰身还想干点什么,却被冷酷无情的闻教授一把按住肩膀,彻底躺了下去,张嘴就骂:“吻技稀烂,找不到人的这半个月跟狗学亲嘴去了?”

    裴青山额上的青筋都跳了一下,咬牙笑道:“你刚刚不是挺爽的么?”

    闻教授冷嗤一声,人某狗样的婉拒了起来:“还是你更爽吧。”

    说完他立刻使劲按了一下裴青山的肩膀,明显感觉到手底下滚烫的躯体僵了一瞬。

    这一下闻烛显然没留手,裴青山疼得实打实,偏偏跨坐在腰上的人好死不死的又不是个安分的东西,一举一动必然会有部位的摩擦,又爽又痛的冰火两重天交织在一起,把裴青山的冷汗都给逼出来了:“你别乱动行吗?”

    闻烛的视线落在了他遮住脖子的高领毛衣上一瞬,这才起身下床站了起来,言简意赅:“脱。”

    这下裴青山笑了,意味深长的撑起身体:“宝贝儿,你不是说在医院不行么?”

    闻教授这回没再用他那张沾了毒的嘴,只是居高临下的用那双冷淡的眼睛看着他不说话,一个回合的功夫都没有,姓裴的就迅速败下阵来。

    闻烛这下终于知道为什么裴青山从后脑蔓延到颈部一直没入肩胛骨的伤痕为什么总是好不了了,感情是有人定时定点上色呢,

    破裂的毛细血管顺着狰狞的疤痕通红了一片,已经结了痂,但一眼看上去还是骇人的很,宛如一条张牙舞爪的爬虫。

    “别看了。”裴青山转身捂住闻烛的眼睛,“丑。”

    “是挺丑的。”

    “……”

    第34章 主——你不想我吗? 还不出来?……

    裴青山坐在床边, 懒洋洋的眯起眼睛看闻烛从护士那里要来一支消炎药:“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弄的?”

    闻烛不为所动的掀起眼皮:“你想说的时候自己会说。”

    冰凉的膏体上沾着他的体温,一点点的覆盖着刺痛到麻木的创口。

    裴青山懒洋洋的笑了一声:“点我呢?”

    “别动。”闻烛伸手扣住他乱动的肩膀,装作听不懂的继续上药, “点你什么?”

    “你以为你能在这安安稳稳的养伤是因为谁?”裴青山干脆转身, 单膝跪在床边上,一把攥住闻烛悬空的手腕, “那群利益至上的疑心犯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你?”

    所以你跟我说一句实话会死吗?

    闻烛愣了一瞬间,然后立马摆出一副上道的表情, 恍然大悟道:“是, 那得好好谢谢我们神通广大的长官大人。”

    裴青山怎么说也跟闻烛是七年的枕边人了,他当然能听出来话里刺耳的阴阳怪气:“闻烛——”

    “要是我被带走了,会是谁来负责我的案子?”闻烛突然发问。

    “怎么?”裴青山扬眉。

    “是那个唐长官吗?”闻烛若有所思道, “我记得……你们关系不是很好对吧?”

    “你什么意思?”裴青山这回是真的被闻烛的话刺出火来了, 额头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你觉得我是为了不把案子让给唐伞才帮你瞒下来的?”

    “我没这么说。”闻烛冷不丁道,“如果我真的是个罪大恶极的犯人, 你也会替我隐瞒吗?”

    “不会。”这句话几乎是刻在裴青山骨子里的斩钉截铁,“那你是吗?”

    “裴长官, 疑罪从无。”闻烛讥讽的撩起眼尾,“你先把证据拿出来, 再想办法立你的功吧。”

    空气死寂了一瞬。

    “刚才你说过,想说的时候自己会说,”裴长官身上还挂着那条狰狞而恐怖的鞭痕, 无言的预示着他替闻烛抗下的那道无法言说的罪责,那双沉沉海面一样平静而悠远的眼睛注视他,“闻烛,我一直在期待那一天。”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 ”他说,“只要你说,我就信。”

    仿佛是被这双炙热的眼神烫伤了双眼,闻烛攥紧床沿,匆匆低下头,一直等到裴青山离开,都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这间病房又重新变得静悄悄,

    风吹过纯白色的窗帘,划过一道耐人寻味的弧度。

    房门再次被推开——

    一颗毛茸茸的头小心翼翼的探了进来。

    “哥,我刚刚在走廊外看到裴青山了。”想起那位神秘长官骇人的气质和咄咄逼人的个性,闻瑟有些担忧的看向垂下头不语的闻烛,“你没事吧?”

    闻烛轻嗤一声,抬起头的时候眼底平静得可怕,脸上闪过一丝恶劣的趣味感,仿佛还在回味着什么:“我以前倒是不知道,他还会用这一招。”

    “哪一招?”闻瑟不解。

    “没什么。”比起这个,闻烛更关心另外一件事,“你来的时候没被他发现吧?”

    闻瑟摇摇头:“我戴着帽子和口罩,走得很快,他应该没看见我。”

    “闻瑟人还没走,这几天找两个公安的兄弟专门盯盯她。”裴青山抬腿跨上吉普副驾,从耳朵里拽下一颗细小的通讯器,扔在后座上,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改口,“算了,闻烛不会让她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待的。”

    说着裴青山从口袋里捞出一根黑长的头发丝:“拿去做基因检测。”

    “这是什么?”李伟光侧过头扫了一眼。

    “头发丝,闻瑟的。”裴青山把发丝放在透明封闭袋里。

    “你这么怀疑她?”李伟光难以言喻道,“怎么说她也是你小姨子吧?”

    裴青山言简意赅:“眼睛会骗人,感觉不会。”

    李伟光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没忍住开口:“你不是说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

    那个他是谁,两人心照不宣。

    裴青山点了支烟,扬眉:“你办案的时候听嫌疑人一家之辞吗?”

    他降下车窗,让味道散出去:“我只相信证据。”

    “是了,没有臭茅坑里那颗冰冰凉凉的十足石头心,也做不了这么久的大官。”李伟光意味不详的哼哼了两句,又道,“对了,刚进去的时候为什么把通讯器关了?那群老东西返聘我来监视你,风水轮流转,这个疑点你好好解释解释吧,长官。”

    “还能是为什么?”裴青山吐出一口白烟,意味不明的勾了一下唇角,“开了你也交不出去。”

    “怎么可……”李伟光话音未尽,终于听出他慢悠悠的语气里的弦外之音,噎了一下,“你是疯子吧?”

    裴青山朝着窗外弹了一下烟灰,讽刺了笑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外面熟悉又陌生的高楼大厦宛如浮光掠影一般,虚虚的立在那里,

    日复一日又日复一日。

    他的心脏却没由来的像是被一根铁链悬空吊了起来,这种情绪在裴青山短暂又辉煌的生涯里一个是极度少见的,

    裴青山自己也摸不透那是什么感觉,他只能用他惯有的思维,去查、去追踪、去弄清楚真相。

    如果闻烛不肯踏出这一步,那这一步由裴青山来走。

    出院没两天,闻烛就回学校上班去了。

    他明显的感觉到最近上下班跟着的尾巴都多了起来,但闻烛装作没看见,三点一线的学校——菜市场——家。

    裴青山除了出院那天赶回来跟他一起办了手续之外,人又开始脚不沾地的出差起来,两个人仿佛回到了过去七年的日子。

    闻烛照常把菜扔进了水槽里,冲洗了一下菜刀,白亮的刀面反射出诡异的闪光。

    水流声回响在安静的厨房里——

    无人看见的阴影里,一只巨型的狼蛛倒吊在厨房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眼珠子堆积在了一起,口器轻微的开合着,还能看见里面细密的利齿,十八只眼睛此刻却死死的盯住了厨房里边的那道身影,不可言喻的狂热和兴奋让他身上狼毫一样的毛刺直愣愣的竖了起来。

    嗖——

    一把划破气流的菜刀钉在了他的身上,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坚硬的外壳就插上了一把雪亮的刀。

    “还不滚出来!”闻烛抬头跟那十八只眼睛对了上去。

    “主——”

    狼蛛嘴里发出久远而嘶哑的嚎声,几道声音重合在一起响起,诡异至极,

    “我可找你找得好苦呀。”

    猩红开始一点点的蔓延他的所有眼睛,粗壮的步足开始挪动了起来,顷刻间就到了闻烛面前,站着毒的蛛丝随着他的走动铺满了厚厚一层,几乎堵住了整间厨房,宛如一颗巨型的虫茧,

    虫茧中间包着的,正是闻烛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大学老师。

    “为什么皱眉?”狼蛛歪过头,巨大的身体扯出千万根密密麻麻的蛛丝,“你不想我吗?”

    “埃尔斯,太久没见你了。”闻烛怀念的喟叹了一声,金色的蛇瞳温柔的注视着眼前张牙舞爪的巨型狼蛛,朝着他招招手,“过来,让我看看。”

    重重叠叠包着茧的狼蛛迟疑了一下,巨大的脸上各种各样大小的眼睛开始滴溜溜的转悠了起来,口器剧烈张合,看着闻烛那双温柔的蛇瞳,黑漆漆布满毛刺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酡红:“主——”

    他小心翼翼的挪动着步足,抬起一只似乎想要触摸一样闻烛,又不知道为什么紧张的悬在了空中。

    闻烛主动伸手,贴近那根毛刺丛生的步足,狼蛛脸上宛若溺死酒坛的红晕更加明显了。

    青年瓷白色的手攥住了步足的尖端,突然蓄力一扯,数道声线不一的惨叫在厨房中回荡了起来,

    他冷漠的扔掉手上粗长的狼蛛腿,又在水槽里洗了一遍手。

    狼蛛龇出口器里的利齿,显然是从闻烛说拔就拔的动作里认出了冷酷无情的第十五代王座,嘶哑着声音带着悠远的怀念:“真的是你……是你……不是别人。”

    “怎么找过来的?”闻烛洗完手再转过身来的时候,眼睛已经恢复成了黑漆漆的亚洲人的瞳孔。

    “是召唤……是宿命的……”

    狼蛛悠远的嗓音还没说完,就被闻烛扫了一眼。

    被统治过的那段短暂而如临深渊的时光又唤醒了他缺了一条腿的肌肉记忆:“新的塔口开了,我从里面跑出来的。”

    “哪一道?”

    狼蛛摇了摇头:“火,浓烈的火。”

    闻烛知道是哪个了,他在沙发上坐下:“还不出来吗?”

    狼蛛抬头,慢半拍的又意识到这句话大概不是跟他说的。

    “我只等三个数。”

    果然,还没开始数,又从角落里跑出来一道西装革履的身影,那人走得很慢,不难看出腿脚上似乎有点问题。

    背后张牙舞爪的触手高兴的扭动起来,看起来像是盛开了一朵鲜红的食人花。

    “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闯进别人家里,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闻烛挑眉,“赛斯,你另一条腿也不想要了吗?”

    “不然怎么能看这么有趣的一出戏呢?”赛斯耸了耸肩,识趣的移开这个话题,“千里迢迢跑来给你送情报呢,看来你好像不是很欢迎我?”

    闻烛意味不明的嗤笑了一声,他没有着急问赛斯什么情报,反而慢悠悠的又扫了门边一眼:“来都来了,就一起进来吧。”

    这下狼蛛和赛斯的视线都被吸引到了那边。

    什么?

    还有??

    静悄悄的氛围里,

    锁好的大门冷不丁的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第35章 不如甩了他跟我吧 好啊

    灰头土脸的李冼推门走了进来, 脸色极差。

    看到他,赛斯暴脾气瞬间就被点燃了:“李冼!你不是说你回F区集中营去了吗?”

    “你还有脸提,是你把我的踪迹透露给军方的人吧?卑鄙无耻。”李冼冷笑一声。

    不然他会这么狼狈的跟踪这个通缉犯跑到临京来吗?

    “你不是说你回大西洋轮船上贩大炮去了?”

    赛斯反正是厚脸皮, 张口就来:“我答应过上帝, 不碰那玩意了。”

    一线战区近些年已经在逐渐扩大了,说不定等不了二十年, 全球都是F区了,大炮还顶什么用?杀自己人吗?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中擦出了电光火花。

    “这么热闹啊?”闻烛温和的笑了一下, 打断了两人之间的针锋相对, “也是,三个人在黄泉路上怎么说好歹也算有个伴。”

    狼蛛:“……”

    他一句话也没说!

    “我来是有正事!”赛斯冷哼一声,大大咧咧的走过来坐在闻烛对面, 想抬起来翘在桌子上的腿在闻烛冰凉的视线下自然的拐了个弯, 叠在了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三天前,有个自称是什么组织的代表找到了我。”

    他说这话时, 李冼投来了视线。

    “他给我的感觉很诡异,你能懂吗?像人……又不太像人, 但是我没从他身上看到融合种的诡化特征,我以为是纯种——直到他问我人类繁衍自然进化有没有兴趣。”赛斯继续, “神经病一样,我看上去是那种想要保护世界和平的人吗?”

    闻烛恹恹的掀起眼皮,没什么兴趣:“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组织的图腾, 是一条缠着苹果的巨型白蛇。”李冼靠着墙壁,淡淡补充道,“金色的眼睛。”

    他记得,闻烛跟那条巨型的白蛇之间能说的事情可不少吧?

    闻烛这才看了过来:“叫什么名字?”

    李冼停顿了一下, 神色怪异道:“我也不记得了。”

    这些人找上门明明都不超过一个星期,怎么会这么巧他们两个人全忘了叫什么名字?

    精神系诡物?

    闻烛若有所思的把印象毕竟深刻的那几个精神系在脑海里拎出来遛了一遍,没什么头绪。

    “只找了你们?”闻烛猜测,“F区有什么融合种权利组织吗?”

    赛斯闻言嗤了一声:“要是有这玩意,失乐园还能在那称王称霸?”

    “你加入他们了吗?”李冼突然问。

    “没。”赛斯冷冰冰道,“我又不蠢。”

    他才诡化多久啊?在进失乐园之前,那些废物触手根本不值得谁惦记。

    出来之后,赛斯正是还没完全适应的时候,人类基地能够放他进去,但里面的幸存者绝对不可能接纳这群基因被“污染”了的同类,

    也不知道这群人在战区里窥视了多久,才找上门找得这么妥帖。

    “我同意了。”

    赛斯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疯了?”

    李冼独来独往了这么久,这次事情显然让他意识到了到底有多少东西在打他们这群融合种的注意,他本来就擅长孤军奋战深入敌营,言简意赅:“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赛斯没听懂这句中文的意思,但他大概明白了李冼的打算,嗤笑了一声,没做评价。

    他的视线似有若无的在客厅扫了一圈,又站起来慢吞吞的走到了卧室门口,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辣眼睛般的移开视线,啧了一声:“你还真跟裴青山结婚了?”

    闻烛从思绪里抬头,看到了挂在床头的那张双人结婚照,懒洋洋的“嗯”了一声:“怎么,你有什么要对我的婚姻生活指教一下的?”

    “你不知道北斗局在战区的名声吗?你一个好好的纯种——”赛斯笑了一下,大红色的领带衬得俊美深邃的西方面孔添上了两分凉飕飕的邪气,“我看,你们也走不到一起去,最后还不是落得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的……”

    “谁说我是纯种了,”闻烛完全忽视了他的语气里的暧昧,打断道,“我是人。”

    “……”

    加上狼蛛的十八只眼睛,现在一共有二十二只眼睛沉默不语的盯着他了。

    看得闻烛密集恐惧症都出来了,他不耐烦的踹了狼蛛庞大的身体一脚:“缩回去。”

    巨型毛刺狼蛛瞬间委委屈屈的退后了两步,化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美少年。

    又不是我说你跟你老公走不到一起去的!

    你踹我干嘛?

    “考虑一下,你不如甩了他跟我吧?”赛斯慢悠悠的接上最后一句话。

    听到这话,闻烛也朝着他勾了勾唇:“好啊。”

    “什么?”赛斯没想到他会这么答,挑眉。

    “我说好。”

    闻烛站起身来,慢慢走近,白衬衫人模狗样的扎在西裤里,腰身劲瘦,几乎不需要太努力,脑海里就能想起这条美人蛇发着烧躺在地牢时的样子,赛斯坐直身体,喉结不自觉的滚动了一下。

    冰凉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脸,力道不大,但侮辱性质极强——赛斯以为他应该暴怒了,但结果是,莫名的火就从耳根烧了起来。

    “你这样的,猜猜我一口吃几个?”

    话音刚落,一条巨蛇就从他的影子后边爬了出来,朝着赛斯张开了血盆大口,把他吓得整个人汗毛竖起,无数只触手应激般的弹射了出来。

    嘶嘶嘶——

    “你……”旁边的狼蛛目瞪口呆的看着这条大蛇,又转头看向闻烛,又看向大蛇,不可置信的尖叫道,“怎么会……有两个你。”

    本来一个就有的他受了!

    白森蚺感觉到了纯种的气味,立马放弃了赛斯,摆动着头,贪婪的蛇瞳的落在了狼蛛的身上,尖齿里伸出鲜红的蛇信子。

    看到这熟悉的眼神,同为纯种,狼蛛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欲哭无泪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你你你你你你不是说你不吃有毛刺的怪物吗?”

    是你自己当年说嚼起来恶心的!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这条森蚺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不断的伸头试探着,要不是闻烛在这,他估计已经张口把这只旧部下一根腿都不落下的活活吞了。

    森蚺身上的动物性太强了——

    连狼蛛都感觉到了不对劲,在红塔里没人给诡物们分等级,那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但是通常而言,往往越强大的诡物,智慧就越倾向于人,

    特别是像闻烛这样的,一手造成红塔混乱至今的第十五代王座,传说中那是一条遮天蔽日又开了神智的怪物。

    “回来。”

    冷漠的声音响起,让这条垂涎欲滴的白蛇瞪着一双金瞳念念不舍的钻了回去。

    “别叫我主,没人告诉你,我叛逃了吗?”

    “带着王座一起吗?”狼蛛低声道。

    “什么意思?”闻烛狐疑的看了过来。

    狼蛛默默道:“没有第十六代了,它没再承认任何人。”

    “所以周岁只有杀了我,才能篡位是吧?”

    “嗯……可、可能吧。”

    “他不是死了吗?”听到这个名字,赛斯都条件反射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次是李冼亲眼看见周岁在闻烛手上断气的,除此之外——他想了想,猛的抬起头:“那颗眼珠子!”

    “只死了一个他有什么意思?”

    闻烛的话语暧昧不清的,但在场的两个融合种都是聪明人,

    “他后边不是还有一个老朋友吗?”

    他们在离一线最近的地方待过总是要比其他人多一份敏锐度的。

    况且风雨欲来之前,虔诚的人总是能率先收到上帝的预警——这就是赛斯这次来临京的目的。

    “你跟他们对上怎么样?”

    赛斯指的是红塔里那些蓄势待发的怪物们,他还挺好奇的。

    “不怎么样。”闻烛很诚实,“我不是悬崖里血液正统的王,当年那群王族内部厮杀混乱,我趁两败俱伤的时候把他们家族留下来的老弱病残全都屠了,才蹭上的王位……如果你是来投奔我的,那你估计找错了下家。”

    裴青山敲了敲桌子,思索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坐了十四代的位置就这样被野路子来的家伙掀杆子起义篡权了?”

    北斗局这个时间除了裴青山和他的副官,其他人都在郊区训练,会议室连带着整个走廊都显得有些安静。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但我不是很喜欢你的反问语气。”

    听起来质疑感很强。

    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大刀阔斧的坐在会议桌前,比起北斗局从上到下一溜的年轻精锐士兵,那张戾气深重的脸看上去更像是来闹事的。

    他揉了揉酸痛的眉眼,一道从额头斜拉下来穿过鼻梁一直到右耳的长疤宛如狰狞的蜈蚣一样,硬生生的把这张还算俊美的脸给毁了个七七八八。

    “裴青山,你很有名。”他靠坐在椅子上,懒散的看着面前年轻的高位者,耸了耸肩,“确实有傲气的资本,如果你不信任我,就麻烦别他妈的四处派你那帮狗全国各地的咬老子了,好吗?”

    裴青山也不恼,招了招手,装模作样的斥责廖鑫:“我不是说了要带上礼物礼貌的去请翟先生来做客吗?怎么那么粗鲁?”

    廖鑫扯了扯嘴角,

    他记得裴青山的原话明明是——不配合?他多大脸?再派几个人去五花大绑也得给我绑回来!

    礼物确实带了哈,

    十几把枪和一捆麻绳。

    “……”翟横默默的在心里给自己念了半天的心平气和,才咽下脏话,“还有什么事?”

    北斗局没人了吗?什么缺德玩意都能当老大!

    “翟先生,这种焦头烂额的时刻,”裴青山递出橄榄枝,“我们正需要您这样的人才。”

    “这个时代不是一直这么烂吗?还能再烂到哪里去?”

    裴青山沉默了一瞬,

    他没想到,翟横当年在北斗局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这会年纪也四十来岁了,竟然还在中二叛逆期?

    “想必你也听说了,融合种的数量越来越多。”

    “那又怎么样?”

    “局里有个好位置刚空下来,考虑考虑?”

    “让我回北斗局啊……李伟光告诉你我的信息的时候,没有再说点别的吗?”翟横笑了一下,面部肌肉牵扯到了那条狰狞的长疤,让这个笑容瞬间变得鬼气森森的,“比如我的伴侣,被你们北斗局上一届老大活活斩首这件事情?”

    听到这话,裴青山额上青筋一跳:“什么?”

    李伟光的原话是——那老东西之前跟我是搭档,相信我,如果你非要找一个足够了解红塔里边世界的,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

    具体是为什么,裴青山没问,李伟光也不太想说。

    “看来安全院应该也觉得这是件相当大的丑闻吧。”翟横勾唇笑了一下,从耳后摸出一根烟,嘴上问,“介意吗?”

    不等裴青山讲话,劣质的尼古丁气味已经充斥了整间会议室。

    “你爱人?”

    裴青山欲言又止。

    “我和一个……你们嘴里的纯种在一起了。”一口白雾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那张沧桑的脸上隐约还能看出当年的意气风发,他靠在椅子上,微仰着头,眼神没有聚焦,“他没杀过一个人,他甚至救了我无数次,但是这有什么关系?除了我,没有人在乎。”

    第36章 祝你永失所爱 闻瑟,这是什么!

    “你们高尚, 你们是为了全体人类而战的末路者。”翟横冷嗤了一声,太多类似的话他早就说烂了、说倦了,但事实证明,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对错, 他怨不了自己效忠了十年的队伍,也不可能让那位大人物给写进手册里的危险纯种一命抵一命。

    “恕我直言, 翟先生,世界上所有人都有自由恋爱的权利, 但我们吃的就是这碗饭。”裴青山不太能理解他, 只觉得事情的发展过于荒诞。

    “裴长官,你结婚了吧?”翟横扫到他的无名指上的戒圈,“我很好奇, 如果你面临我这样的状况, 你还会是这幅……令人讨厌的表情吗?”

    “谢谢您的关心,”裴青山下意识的转动无名指上的戒指,轻笑一声, “没有这个可能性。”

    人怎么会爱上诡物?

    虽然对于整个红塔计划而言,裴青山跟诡物接触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但他至今为止杀过的那么多只诡物,无一例外是欲望和毁灭的化身,

    人类追求灵魂纯粹的吸引,诡物寄生于欲望。

    他们两个种族,是与生俱来的天敌。

    “OK, 如果有这么一天的话,”翟横无所谓的耸肩,恶劣一笑,“祝你永失所爱。”

    抽完一支烟, 翟横没再把时间浪费在跟冷酷无情的安全院鹰犬讨论立场的问题上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你说的那些王座,有多强?”

    “非常强。”翟横看着裴青山的眼睛,突然问,“你败过吗?”

    “当然。”裴青山有些好笑,那群玩政治的为了稳定军心,到底给他按上过多少夸张的头衔?

    胜败乃兵家常事,裴青山从不托大。

    “也许比你的那场败仗要再强上十倍战力,就是红塔最上面那层诡物的实力了。”翟横摇头,“你应该听说过领域吧?”

    “那是一层像磁场结界一样的东西,里面光怪陆离的能量由诡物自由掌控,所以一旦遇到这样的诡物,只用记住一件事就好了,快跑。”翟横垂下眼眸,那双眼睛宛如冷眼旁观的外人一样,“不过既然你都找到我头上了,想必是见过那玩意了。”

    “领域。”裴青山又在嘴里嚼了一边那个词,想起了那道裂缝,说实话,他一直在奇怪,周岁死掉的那个塔口为什么跟所有的塔口都不一样,能量阈值出奇的高。

    “一层冰……底下是停滞的岩浆?”听完裴青山的描述,翟横皱起了眉,“说到底无论是诡物还是人类都是被自然控制的,没有东西可以违背自然规律,诡物能开的领域也不行,这两种相斥的元素不可能存在于一个磁场里。”

    他垂下眼睛琢磨:“要么是你们的能量仪出了问题,要么……就是那里存在两个领域——这可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两个领域?

    裴青山想起了现在还没找到人的李冼——他当时说那十几个纯种都是他杀的,他一个融合种,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力量?

    现场还有别的诡物在?

    还是说那群躺在地上的诡物压根就没死全,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一个?

    裴青山当时就应该把这群尸体好好的翻个面一个一个检查一遍的——后面能量仪数值爆了,塔口完全成熟,已经不可能再带人下去查探情况了。

    心脏在胸腔里不明不白的跳了起来。

    他几乎就要抓住那个虚无缥缈的线了……

    咚咚咚——

    撞击声响得过分异常,裴青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莫名的心跳,正想继续开口的时候,廖鑫突然脸色难看的将手机递到了他面前:“长官,你可能得听听这个。”

    “裴青山!派去跟你小姨子的那两个兄弟全死了!”李伟光冷冰冰的语气咬牙切齿的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裴青山脑袋里那根这几天刻意无视但又随时绷紧的弦瞬间就断了,他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你自己回来看吧,差点上新闻了!”

    挂掉电话后,裴青山立马以最快的速度调了一队人出来。

    “哟,小姨子……”翟横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椅子上跷二郎腿,意味悠长道,“裴长官,希望你不会有清官难断家务事的那天。”

    当年熠熠生辉的北斗局前辈,此刻完完全全的以一个不在乎的姿态,嬉笑着旁观着自己曾经效力过的机关、种族、信仰濒临破碎。

    裴青山正心情差着,闻言一把将手里攥着的唐刀拍在了桌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翟横,那双眼睛宛如大西洋里的断崖一般深不见底:“无论发生什么事,翟先生,我都不可能像你这样——活在无休止尽的无能为力、后悔和懦弱里。”

    话音刚落,他就迎来了男人愤怒的一记重拳:“你懂个屁!”

    裴青山不闪不避的接了下来,后退两步,手指摸了一把嘴角的擦伤,要笑不笑的勾了勾唇角,礼貌道:“回见。”

    头也不回的提着刀去收拾烂摊子了。

    留下翟横靠在桌边,嘴里骂了两句还不过瘾,把姓裴的会议室的椅子全砸翻了,

    颤抖的指尖夹起劣质的香烟。

    小作坊呛人的白烟肆无忌惮的飘散在空中,

    点燃了,他却没抽。

    半晌,

    翟横才猛地弯下腰,把脸埋在了手掌里。

    剩下的白烟散开成一团迷离的云雾,飘在临京大学教学楼天台上。

    “说了多少遍了,我碰见李丽只是个意外!”

    “我跟那娘们能有什么……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提分手?”

    “草!又挂老子电话!”

    染着一头黄毛的男生趴在栏杆上,把手机重重的扔在了旁边的地上,嘴里咬着烟。

    还没抽到一半,一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伸了过来,胆大包天的掐住了他的烟。

    大胆,谁敢虎口夺食!

    “你谁啊?”黄毛愤怒的看过去,只见一个相当面熟的青年神色平淡的把烟按灭在了水泥台上。

    “老、老老师!”

    即使是到了大学,还如愿以偿的加入了更权威的鬼火少年圈子,黄毛看到上午还站在三尺讲台上的老师抓包他在天台抽烟,还是拘谨又结巴的心虚了起来。

    “教学楼不让抽烟,没看到警示牌?”闻烛把烟头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叫什么名字?”

    “张一番。”黄毛缩了缩脑袋,小声争辩,“但这里是天台!”

    “跟女朋友吵架了?”闻烛心情好的时候,偶尔还算得上是个为人师表的东西。

    黄毛闷闷的“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这位戴着眼镜频繁出现在女生们的讨论中的帅气老师,更郁闷了:“老师你长成这样,肯定没吃过爱情的苦吧!”

    不知道他那句话说错了,总感觉闻烛这下扫过来的眼神变得凉飕飕的。

    打火机的脆响在寂静的天台响了起来,

    张一番惊讶的看着闻烛嘴边升起的白雾,又迅速摸了一把自己的口袋,不翼而飞的烟盒出现在了面前的水泥台上。

    张一番:“!!”

    不是不让抽吗?

    而且我的烟是什么时候到你手上的!

    弱小可怜还不敢问,张一番只好哼哼的把烟重新揣回口袋里。

    不过这位有些离经叛道的老师显然也不太会抽烟,没抽两口就无趣的灭掉扔进了垃圾桶里,薄荷味在口腔里缓缓散开,回味起来倒是有点苦涩。

    听见楼道的脚步声,闻烛人模狗样的散了散空气中的烟。

    “哥……”闻瑟的视线先是精准落到闻烛身上,半天才扫了眼他旁边的黄毛,温声问,“这位是?”

    “叛逆学生。”闻烛不欲多言,直奔主题,“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跟我说?”

    一看老师有正事,叛逆学生马上有眼力见的躲在角落跟女朋友发短信去了。

    “没什么事就不能来学校找你吗?”

    “人民教师这么闲?难怪最近几年滨川的本科率低到令人发指。”

    “……”

    “哥,还记得那个晚上吗?”闻瑟学着闻烛的动作,扒在栏杆上,眺望着这座城市,怀念的感叹道,“我真希望时间可以停留在高中,只有我们、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的日子,那时候很苦,一边要胆战心惊的怕研究所放过的那个小孩又带人找回来抓我,一边还要跟闻建业斗智斗勇。”

    闻烛没有说话,清凉又温和的微风吹在脸上,他舒服的闭起了眼睛。

    “但那……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闻瑟笑了一下,她几乎没出过滨川,这是第一次站在这么高、这么厉害的学府的教学楼上眺望临京这个国际大都市,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繁华到让人都要醉了,“你知道吗,哥,我最崇拜你了,所以当年我想也没想就决定报临大。”

    听到这里,闻烛顿了一下,轻轻应了一声“嗯”。

    “那天,闻建业跟二叔二伯一起喝大了酒,说什么女儿家的走那么远就不会再回来了,女人就应该安安稳稳的,他怕我走到大城市里去了,以后翅膀硬了不肯回来给他养老,三个人一起打电话改了我的志愿。”闻瑟撑着下巴,脸上没什么表情,“后来哥哥你听到消息回来把他的右手打折了。”

    说到这里,她弯起眼睛笑了两下:“哇,那天你可威风啦,拿着木棍把闻建业按在桌子上,问他——哪只手打的电话。他都吓尿了!”

    “嗯。”

    “可是哥哥,他那种混吃等死只知道吃喝赌的废物,一只胳膊就可以换来我的前程吗?”闻瑟像是在跟闻烛聊天,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语速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但事实上,他都用不上胳膊,因为我是女孩儿,因为我是他生的,所以我天生就应该被他压迫,到死都得困在……”

    “闻瑟!”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冷冰冰的厉呵打断,闻烛侧身利落的攥住了身后冲着他脑袋来的藤蔓,藤蔓上尖锐的细刺在他手上拉出一道口子,在他手上扭动挣扎着,闻烛脸色极其难看,盯着闻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是什么?”

    第37章 闻瑟 她是这样的一生

    “臭娘们!”

    “那臭娘们生的小婊/子!过来, 给老子把桌子清出来!”

    “写什么作业?你他妈女孩要那么好的成绩干什么?”

    “你是不是也想像你娘们一样跑了?”

    闻建业把闻瑟破旧的书包里的书都拿粗来撕了个干净,又把那唯一一个属于闻瑟的小小的粉色的书包丢进了炉子里。

    自作聪明的哼着小曲儿去喝酒,嘴里还哼笑:“老子跟你说, 没门!”

    那时候, 闻瑟只有七岁,

    小孩子的创造力只能给自己制造另外一个子虚乌有的玩伴。

    ——恨他恨他恨他恨他!

    ——讨厌他!

    闻建业喝了酒, 不管她和闻烛在干嘛,准会被拎出来暴打一顿, 如果闻瑟跟闻烛躲在法医叔叔的家里, 事后回来只会被打得更惨。

    那时候,闻烛不到九岁,性格阴沉、懦弱。

    每次被揍完之后, 他只会默不作声的爬起来去房间里睡觉。

    两个同命相连的人却苦到实在没力气去在意身边的东西。

    闻建业更喜欢打闻瑟, 因为他说,

    女孩不打怕了就总想着离家。

    十岁那年,闻烛跟同学出去玩, 掉到了池塘里,被人救出来的时候尸体都凉了, 法医叔叔看了都直摇头。

    小小的闻瑟站在旁边,直愣愣的,

    ——你连哥哥也要没有了吗?

    ——那你还算有家吗?

    但是闻烛奇迹般的生还了,呛了两口水就醒了过来。

    自那以后,闻瑟发现她的哥哥好像有变化了,

    刚醒来那会,闻烛嘴里只能讲几个吐字模糊的句子,像是被这场九死一生的溺水给剥夺了语言功能一样。

    一个月后才慢慢恢复过来,但是他的性格比以前更冷漠了,

    看人的时候,一点感情也没有,活像是个警惕而危险的动物。

    有时候就连闻建业看了都怕。

    但闻瑟不怕,哥哥不会打他。

    说起来,正是那段时间,家里像是闹爬虫一样,总能看见奇怪的鳞片,吓得闻瑟只敢躲在床上。

    闻烛看到以后,默不作声的把鳞片扫走了,自那以后,爬虫也消失了。

    那时候闻瑟只以为,哥哥是长大了,

    闻建业每次想要动手的时候,哥哥就会像一头厮杀的小狼一样冲到前面,跟强壮又可怕的中年父亲肉搏起来。

    几次之后,闻建业彻底不敢再动手了,连带着闻瑟他也不敢打了。

    但她还是不敢接近哥哥,哥哥是连那么可怕的父亲都敢打的人,他在家也很少开口说话。

    那一年,

    哥哥打碎了这个家庭里,恐怖的父权。

    闻瑟高二那年,闻烛上高三,他每天晚上都有晚自习,闻瑟只好自己背着书包回家。

    那天晚上,闻建业喝醉了,半夜起来把闻瑟打了一遍,

    嘴里怒骂着那些闻瑟都听麻木了的话。

    她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被喝醉酒的爸爸打一顿的晚上,但那天闻建业不知道从哪听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打完之后又把跟死狗一样的闻瑟拽了起来,

    那时候闻瑟和闻烛饭都吃不饱,两个人都面黄肌瘦的,她哪里抵得过喝醉了的中年男性。

    挣扎不开,闻建业满身恶臭的酒气,

    闻瑟被塞进了一个面包车里。

    面包车里全是潮湿的臭气,她被人用袜子堵住了嘴,绝望的涕泪布满了整张脸。

    她再傻也该知道,闻建业把他卖掉了。

    她可能要被这群人带到哪个比南新镇更偏僻的大山沟沟里去,给某个傻子或者大龄老汉当媳妇。

    那还不如让她死。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呜呜呜呜呜!

    ——谁来救你谁来救你呀?

    ——没有人,小闻瑟,你是被爸爸卖掉的。

    ——没有人来救你。

    黑暗的绝望中,闻瑟儿时脑海里的声音更清晰了,

    她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似乎不是她臆想出来的玩伴……

    ——我有力量,我给你力量。

    ——帮你杀了他们,好不好?

    好啊好啊好啊。

    闻瑟一个劲的点头。

    她只是想要活下去,她有什么错?

    那一晚,闻瑟只觉得斗转星移,脑袋晕晕乎乎的,但她从未这样感觉到过空气的流动、时间的变迁和宇宙的洪荒,她像是电视上那些洗了鸦片的人一样,沉溺在一片浩瀚的星河里,迷茫又恍惚。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包车已经侧翻在地上,里面的三个人全都不见了,化成了三滩血水,

    闻瑟站在血泊里尖叫。

    她突然感觉自己怎么什么也动不了,低下头,闻瑟惊恐的发现下半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纤维化成了粗壮枯老的树干,上面还滴着血,皮肤宛如一片片裂开的砖瓦一样,布满了恐怖的痕迹。

    闻瑟觉得,

    她大概是要死掉了。

    那年,她才刚到十七岁。

    荒郊野岭的,闻瑟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个方位,也许她要暴尸荒野了。

    “闻瑟——闻瑟!”

    恍惚间,她睁开眼,看到一张灰尘扑扑又疲倦的脸,正大喊着她的名字。

    闻烛……

    是哥哥……

    闻烛把她从地里拔了出来,然后把她背在身上,用沾满灰的校服外套围住了她的下半身。

    哥哥把她一步一步从荒郊野岭里,硬生生的背回了家里。

    从黑夜到黎明再到白天。

    闻瑟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她不知道闻烛做了什么,但那几天,闻建业都没回过家。

    她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每天哥哥都会翻墙回家喂粥给她吃。

    三天后,她得到了一条红色的麻绳手链,做工十分粗糙,

    但奇迹般的,她戴上之后,枯木般的下半身又重新长出了双腿。

    那几天,闻烛的脸色白得像鬼。

    好景不长,一群自称是研究所的人找了过来,

    他们想要带走闻瑟,开出了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高价。

    闻烛不同意。

    这群人不死心,半夜带着武器和绳索,用上了绑架的手段,

    然后他们就死了。

    闻烛只放跑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但他弄瞎了小孩的一只眼睛。

    怕有人找上门报复,

    于是闻烛走了,他报了最远的大学。

    那天闻瑟放学回家,只看到了一张纸条,

    里面是一串号码,留言是——少打。

    非常的闻烛。

    这一瞬间,“她”又冒出来了。

    ——哥哥走了呀?

    “哥哥为什么要走呢?”闻瑟很迷茫。

    ——因为哥哥要逃跑。

    ——哥哥那么厉害,为什么要逃跑呢?

    ——那天那么大一条蛇,可吓人了呢……

    ——不公平,瑟瑟,太不公平了,哥哥那么好那么强大,却被人逼得跟你分开这么远,太不公平了,瑟瑟。

    ——卑劣懦弱的人掌握着社会上的权力,强大勇敢的却要当四处逃窜的老鼠。

    ——瑟瑟,这是什么时代呀?

    后来,闻瑟的志愿被改了,

    她收到了镇子不远的地级市里的一个师范院校的录取通知书。

    ——女人就是不能离家太远!

    ——女孩子做老师安稳呀!

    ——你就该当个老师,早点成家结婚生孩子!

    过不了多久,闻建业死了。

    怎么死的,谁知道呢?

    闻瑟一开始是在市里当教师,

    后来有一天,

    那位五六十岁德高望重的老校长把她叫到办公室里去。

    闻瑟曾经见过他的妻子,是个很温婉身上却有很多伤痕的家庭主妇,

    每每看向孩子的时候,眼睛里才有一点光。

    “装什么清高?”

    “这个年纪了,也没个男朋友的,不就是在等我上你?”

    “装什么,家庭情况也不填,以前就是做那个的吧?”

    “老子疼你是看得起你!”

    闻瑟提了辞职,

    周围人都在劝她。

    “女孩子找个稳定的工作不容易。”

    “哎哟,要不你就忍忍吧!”

    没多久,她回到了南新镇。

    法医爷爷退休了,看到她随口调侃:“我们瑟瑟丫头都长这么大了,找男朋友没有?”

    “还没男朋友呀?快快咯,年纪再大一点可没男人要啦!”

    闻瑟很生气,

    她知道法医爷爷是在为她好,

    就是这样,她才那么那么生气。

    ——瑟瑟,你看这个时代,多得是蝇营狗苟、寡廉鲜耻之辈。

    ——是性别注定了你苦难的一生吗?

    ——不对,是这个不公平的时代呀。

    ——哥哥明明那么强大,却要远走他乡,你这么聪明,却非得当个安安稳稳结婚生孩子的居家好妻子,真是奇怪……

    ——我给你力量,我们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公平的、实力为尊的世界,好不好?

    “好啊。”

    她只是想活下去,

    神啊,

    她没有错,她完全正当。

    天台上的微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猎猎作响的狂风,吹起闻烛乌黑的发丝,模糊了那双冷厉的眼。

    “闻瑟,这是什么?”

    她从来没有从闻烛的身上得到过这么浓烈的愤怒,或者说,除了姓裴的,很少有人可以调动哥哥的情绪,所以闻瑟兴奋极了。

    “哥哥,怎么明知故问?”闻瑟侧过头来看他,笑眼弯弯,可爱极了,“难道不眼熟吗?”

    她抬起手来,手腕上红色的细绳断裂开来孤零零的碎在了地上。

    “这是神赐我的——”她的笑容褪去,脸上只剩下死一般的平静,“新生命。”

    第38章 哥哥,你不要冷冰冰的 准备弄死我,我……

    “苦藤, 别再跟把时间浪费在没用的人身上了。”

    一根黑色的羽毛轻飘飘的落了下来。

    漆黑的爪子扣住天台边缘,一个长着黑色翅膀的男人像鸟类动物一样稳稳的蹲在了狭窄的台面上。

    面色不虞:“要是坏了谢……他的好事,他又要骂你了!”

    闻烛的视线这才挪到了男人的身上, 上下打量两眼, 随即蹙眉:“这只鸡是谁,你什么时候在外面交的这种不三不四的朋友? ”

    “……”男人瞪大眼睛, 咬着牙怒道,“你他妈眼睛瞎了?老子是乌鸦!”

    “刚刚说的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 ”闻烛不在意他说什么, 只是意味不明的问,“也是这鸡教你的?”

    好像只要闻瑟认了,他就马上把这只鸡给宰了一样。

    “再说一遍, 老子不是鸡!听不懂人话啊?”男人的翅膀愤怒的张了开来, 瞬间扇出一道飓风,把天台上的花盆都吹翻了。

    闻瑟立马冷冰冰的瞪了他一眼:“乌鸦,还轮不上你动手!”

    呼啸的风把底下单薄的身影吹得闻烛连退两步, 五指死死抓住了栏杆才稳住身体,乌鸦收回视线, 不屑的嗤笑了一声:“我们是有使命在身上的人,不要再扯些没用的儿女情长了。”

    “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而已, ”乌鸦停滞在空中,巨大的翅膀遮天蔽日的在身后扇着,他居高临下的盯着闻烛, 宛如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露出一个残忍的邪笑,“我最讨厌这种道貌岸然的人了……既然你不舍得下手的话,那哥哥只好帮帮——”

    话还没说完,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道快如闪电的白影在空中一闪而过,谁都没能抓住。

    只看到刚刚还高高在上得意洋洋的乌鸦突然僵硬的惨叫了一声,右半边身体在空中不自然的猛地往后扭曲了一下,

    直愣愣的摔了下来,重重砸在了天台上。

    乌鸦在天台上抽搐了一下,才艰难的撑起身体,咬着牙不可置信的扭头看着捅穿了自己的右翼的冰箭,脸色极其难看:“这是什么?”

    闻烛松开了手上拉着的弓——现在变成他在居高临下的看着乌鸦了。

    闻烛垂下握着冰弓的手臂,一道寒气从他的手掌里散了开来,巨大的冰弓顿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不是鸡,都得滚下来说话才够礼貌吧。”

    乌鸦用力拔出冰箭,扔在地上,怒道:“苦藤!这他妈是什么东西!”

    闻瑟这才慢悠悠的拖着藤蔓缠绕成一团的腿,挪了过来:“我早就劝过你了。”

    惹他干嘛?

    “谢词来了都不一定打得过,你倒是挺会逞能的。”闻瑟冷笑一声。

    “你——!”乌鸦疼得面目扭曲起来。

    “说完了吗?”闻烛不耐烦的看着两个人,阴影里的大蛇蠢蠢欲动的扭动起来。

    “别动!”一片藤蔓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出去一根把晕倒在地的黄毛给缠了起来,“你再过来,我可就勒死他了。”

    张一番在见到闻瑟长出藤蔓的时候就吓得晕死了,好不容易又醒过来,一低头,就看到自己被蠕动的藤蔓给吊到了空中,

    他瞬间两眼一翻,又要晕过去,不知道想起什么,挣扎着朝闻烛挥动着无力的手臂:“老师,我女朋友是计算机8班的吴美丽!我要是死了你就跟她说我出国留学了不是死掉了,让她找个新男朋友吧呜呜呜呜呜呜——”

    “闭嘴。”闻烛嫌他喊得聒噪,他冰冷的扫向罪魁祸首,“闻瑟,你胆子真是越来越肥了。”

    “哥哥教得好。”闻瑟露齿笑了笑。

    “你以为死一两个人对我来说是种威胁吗?”闻烛也朝着她笑了一下,眼镜还人模狗样的挂在大学教授那张为人师表的脸上,又温和的看了张一番一眼,嘴里轻飘飘道,“别担心,吴美丽一定能找到更好的。”

    “……”

    张一番哭得更凶了。

    闻烛看起来确实完全不在意闻瑟手里的人质,想也没想抬腿就准备往前走——刹那间,一阵剧烈的嗡鸣声撕裂了诡异的平衡。

    他顿住动作,迅速抬头看去,两架军绿色的飞机盘旋在临大上空,

    领头那架掉下来一条惊险悬在半空中的梯子,一道黑影挂在梯子上——这么摇晃的视角也许认不出来那道黑影是谁,但绝对能够认出来在空中闪着雪亮的白光的那条长刀。

    “北斗局的狗咬过来了。”乌鸦捂着肩膀脸色阴沉道,“赶紧走!”

    “裴青山就在那,你以为我们现在还走得掉吗?”闻瑟冷哼一声,藤蔓上的尖刺离张一番脆弱的脉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倒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说时迟那时快,在天台上裹成一团的藤蔓突然射出一排密密麻麻的细刺,裴青山余光扫到,来不及等直升机靠边了,他从绳梯上一跃而下,借着惯性抱着闻烛滚到了花坛后边。

    “长官,又见面了,”闻瑟朝着两人隐蔽的花坛扬声打招呼,“这次该叫你嫂子了吧?”

    乌鸦在旁边警惕北斗局的狗偷袭,听到这话,也顾不上警惕了,一副下巴脱臼的表情扭头望向她。

    不是!

    你说裴、裴裴裴青山是你谁?

    “小姨子,别来无恙啊。”裴青山刚直起腰潇洒的露个头,话还没说话,就被闻烛怼一肘又弯了下去。

    他表情沉得可怕,看来这次是真被气狠了。

    裴青山咽下嘴里的调侃,极其有眼色的安慰道:“放心,我马上给你把小姨子抓回来。”

    他站起身来毫不留情的斩断往这边蠢蠢欲动的藤蔓,十几黑洞洞的能量枪枪口把角落里的人死死围住了:“闻瑟,放开那个学生,我最后再劝你迷途知返一次,不要再杀害第三个无辜的人了!”

    他这话一说完,闻瑟脸上的笑也冷却了下来。

    果然,闻烛听得脑袋里那根筋都扯得生疼,他站在裴青山背后,横眼看过去:“你还杀人了?”

    “裴长官,让你的人退后!”闻瑟错开视线,冲着裴青山道,“不然今天就让这小屁孩跟我们一起死!”

    张一番嘴都被堵住了,只好用肢体语言——在被包成粽子的藤蔓里扭动着躯干,展现他的恐惧。

    “闻瑟,你还敢杀人?”

    他又问了一遍。

    裴青山眼看闻教授脚都快伸出去了,连忙展臂把人拦住:“等等,你也冷静点。”

    “哥哥,我只是想活着而已。”闻瑟开口,“如果是这样的话,做什么都应该正当吧?”

    “我看你现在跟你旁边那只杂毛鸭鬼混在一起才死得更快。”闻烛那双眼睛沉甸甸的黑,打在闻瑟的身上像是被隔空狠狠抽了一鞭子,“没脑子的东西。”

    乌鸦:“……”

    闻瑟:“……”

    裴青山顿时觉得这场面怪熟悉的,

    哦,闻烛平时这么骂的对象大部分时间都是他。

    藤蔓在天台上缓缓游动。

    她耳尖微动,转过头去:“裴长官,别搞小动作。”

    裴青山立马给了逐步靠近的士兵一个眼色,两人速度撤回,他才缓缓劝道:“小姨子,听你哥的吧,回头是岸。”

    闻瑟诡化的藤蔓几乎缠满了半个天台,那些鬼东西就像是她感官的眼神一眼,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被她迅速捕捉到——这也意味着,偷袭是不可能的了。

    在狙击手的子弹送到她的头盖骨之前,那条藤蔓会率先刺破黄毛的大动脉。

    裴青山表面上看起来漫不经心的,

    实际上也捏了一把汗,余光不断的扫着周围的环境,一边东拉西扯,大脑一边疯狂运作起来寻找突破点。

    “闻瑟,他快不行了。”闻烛突然出声,裴青山都来不及拦住他,“这是我的学生,我跟他换。”

    “不行!”

    “不换!”

    两道声音同时响了起来,闻烛没转头去看裴青山,只是将视线落在了乌鸦身上。

    “你的学生?你当我们蠢吗?”乌鸦嗤道,“刚刚你可不是这样一副嘴脸。”

    “好。”闻瑟却一口应了。

    乌鸦惊怒:“你疯了吗?你没看到他刚刚……”

    “他不敢。”闻瑟好整以暇的看着闻烛,乖巧笑道,“是不是呀,哥哥?”

    狰狞的藤蔓在她的脸颊上游走,让这个笑看起来鬼气十足。

    “闻烛,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想救那个孩子,”裴青山拽住他的肩膀,脸色难看至极,“但她已经不是你妹妹了!你现在过去太危险了!”

    “你不是想看看我还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吗?”闻烛近乎温顺的按住他僵硬的小臂,语气却没软化半分,“这个好机会错过可没了。”

    “闻烛,我没那么想!”

    他是多疑不错,但他不可能去拿闻烛的生命安危去证明!

    “好,那你就保护好我。”闻烛也没说信不信,利落的扯开裴青山的手臂,“把张一番带走,他下午还有课。”

    张一番:“……”

    感动又混杂着卑微的眼泪落了下来。

    这下唯一一个敢在这种场合打哈哈的长官也冷下脸来了,整个战况进入一个相当焦灼的局面。

    藤蔓却高高兴兴的缠住了闻烛的脖子,藤尖在他脖侧不知道什么时候擦出的一小块口子周边摩擦着。

    闻烛微微撤开了头:“你就打算这样跟他僵持下去吗?”

    “哥哥,你不要对我这么冷冰冰的。”闻瑟笑了一下,引来乌鸦一个视线——他都觉得这平时沉默寡言的娘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碰到闻烛就变成了神经病。

    “你现在准备弄死我,我还得对你笑吗?”闻烛不为所动,“闻瑟,你的脑子也被那东西诡化掉了?”

    第39章 你不是逞能吗? 凯撒琳,我何止百年寿……

    闻瑟凑近他的耳边, 压着嗓子蛊惑:“明明我们掌握了改变世界的力量,为什么要做低人一等四处逃窜的老鼠呢?哥哥,这不公平。”

    “什么是公平?你肆无忌惮的跟魔鬼做交易是公平?用这种肮脏的力量绑架无辜的学生是公平?还是杀掉多少人才能叫公平?”闻烛冷声道, “闻瑟, 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闻瑟亲密的把头搁在闻烛的肩膀上:“还记得那天晚上,你找到我的时候, 我发誓,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但是哥哥, 这个时代太坏了,你甚至自身难保——即使是这样,你还不愿意跟我一起重新塑造一个新的世界吗?”

    “别让我后悔多管闲事救了你。”闻烛冷漠的垂下眼眸。

    闻瑟松弛的身体瞬间僵硬了起来, 空气宛如带着无形的刀子一样割得呼吸腔生疼。

    “不要这么说……哥哥, ”闻瑟像小狗一样蹭了蹭他的肩膀,半晌,又低笑起来, 笑得浑身发颤,“你救了我, 但是他们又杀了我,闻烛, 你跟这个时代一样可恨。”

    闻烛瞬间顿了一下,没多久,眼底浮出莫名的讥讽, 随即又灭了下去,

    半天他才状若难受的仰了仰头,微喘着气开口:“劳驾,再收紧一点。裴青山就可以直接给我收尸了。”

    狐疑的视线落到他的身上。

    好在闻教授也确实是大病初愈, 鬼门关走过一趟还没缓过来,这会儿的不舒服还不算演戏。

    “你别搞什么小动作!”乌鸦在旁边骂道。

    不知道是不是闻烛这张虚弱的脸太有迷惑性了,闻瑟一边天旋地转的诉说着满肚子的癫言巅语,一边下意识的松了松缠在他脖颈的藤蔓,仅仅只有一点。

    但藤蔓空出来的这点缝隙,正好够闻烛塞进去一个手掌,他死死的抵住绞杀的藤蔓,瞬间往旁边扑倒——势不可挡的银光几乎擦着他的身体刺了过来,斩断了扯住他的藤蔓,闻烛立刻顺势就地一滚,长刀势如破竹的刺向后面的人。

    闻瑟此刻根本躲闪不急,旁边一直对闻烛警惕至极的乌鸦却迅速的反应了过来,扑向闻瑟,巨翼扇出一道狂风,哪成想不知道姓裴的那把刀究竟是个什么来头,竟然紧紧停滞了一瞬,就迅速的破开了风盾,锐利的长刀瞬间一把切下了乌鸦的一条手臂。

    血淋淋的惨叫回荡在天台上。

    几乎同时,一道颤抖的喊叫盖住了乌鸦的声音。

    “啊啊啊!!!放开我!!”

    原本待在角落里待得好好的张一番又被闻瑟盯上了,这回她不再手软,藤蔓把男生高高的卷起来,从天台边上毫不留情甩了下去。

    趁着这混乱的空荡,乌鸦张开破破烂烂的翅膀,咬牙带着闻瑟就飞出了包围圈。

    “啊啊啊啊啊啊!”

    一道身影急速的却朝着天台边缘想也没想的就跳了下去。

    刹那间的悬空感让张一番惊悚得嗓子都喊不出声来,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嘶吼。

    ——我怎么这叫要死了?

    ——呜呜呜我还没跟吴美丽道歉呢呜呜呜呜。

    张一番紧紧的闭着眼睛,却半天没有体会到粉身碎骨的感觉,他颤抖的睁开眼皮,只看着一只削瘦的手死死的扣住了他的手腕,一条条蜿蜒的青筋用力的鼓了出来。

    “老师!呜呜呜呜老师……”

    “闭嘴,找个支撑点!”闻烛拉着一个比他不知道要重多少的青壮年,感觉自己的手臂都要被扯断了,另外一只手咬牙死死的扒住凸起的砖块。

    他仰头往上看去,目测离天台还是有点距离的,刺眼的阳光落在他的瞳孔中,不自觉的伸缩了一下。

    终究是两个人的重量实在是太大了,闻烛只能感觉到短短两秒指尖就已经滑到了边缘,奋力的血色抹出四道血痕。

    他稍稍低头——

    临大怎么说也是百年名校了,财大气粗的教学楼高到令人费解。

    闻烛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还没彻底恢复好的尾脊骨也被高强度的牵扯出来了旧伤,他有些脱力。

    巨蛇横冲直撞的想要现身,却被一股不容拒绝的枷锁死死的困在了扭曲的影子里,在谁也没看到的地方暴怒的扭动了起来。

    冷汗顺着鼻尖滴了下去,

    死到临头了,闻烛还能抽空想到了刚刚张一番那顿嚎,

    这小孩大概也是倒霉,看来吴美丽只能另找良婿了。

    而他呢,他还有什么东西是放不下的?

    ——别回头,带着潘多拉去阳光下面。

    ——愿上帝保佑你长命百岁。

    四根手指再也撑不住力道,骤然一松。

    闻烛有些空茫的看向湛蓝得刺眼的天空,

    他何止百年的寿命。

    凯撒琳,你这人可真缺德。

    一声嘶吼刺开了遥远的时空——

    “闻烛,坚持住!”

    粗糙的手掌死死的拽住了闻烛的手腕,裴青山几乎整个身体都吊在了外面,也不知道离那么远,他是怎么够到的。

    紧接着就是越来越多的人赶了过来,七手八脚的把三个人拉了上去。

    “你不是逞能吗?不是说藏着厉害手段吗?”

    裴青山的声音又厉又冷,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单薄的身影费力的拽着一个壮硕的黄毛,摇摇欲坠,像是濒死挂在崖边的一片蝴蝶,但凡一阵风过来,他就再也没有呼吸了。

    裴青山经历过那么多次的生死一线,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手脚冰凉如坠冰窖,他甚至等不来廖鑫的绳索,想都没想就翻身下去够——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永远胜于理智,幸好他没等廖鑫那个没用的东西。

    湿透了的衣服,冷风一吹,寒意随着密密麻麻的后怕一起刺得头皮发麻。

    “要是我晚一秒抓住你的手,你就死了,粉身碎骨,你知不知道!”

    闻烛几乎被他逼到了墙角,身形还有些瘫软的靠在墙上,闻言气喘吁吁的抬起头,汗顺着流畅的脖颈没入了衬衫里,他仰头看着面前这个线条冷硬的男人,凌厉而强烈的压迫感落在闻烛身上,仿佛要将他吞噬。

    他缓过来,伸了伸手:“扶我一把。”

    他不一定会死,但如果没有裴青山那一手,闻烛这个人的确就该从今天开始消失了。

    裴青山额上的青筋又猛烈的跳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半天又憋了回去,

    最后还是冷着脸把人拽了起来。

    闻烛的尾脊骨还泛着细密的刺痛,他索性就顺势靠在了裴青山身上,倦怠的蹙眉:“我有什么手段?”

    裴青山嗤了一声。

    这个时候倒是又装起来了,结束了就不准备认,这一套他还打算用几次?

    一声轻叹,

    “你算吗?”

    闻烛趴了一会,突然感觉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被暴躁点燃了的人突然没动静了,抬头扫了一眼,只看到一片通红的脖子。

    “上班还喝酒?”

    “闭嘴。”

    裴青山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去医院看看。”

    “没事,我好得差不多了。”闻烛不太想去,挣扎两下就想下来,一抬头却看到一群穿着制服的陌生士兵们纷纷投来五花八门的目光,于是闻教授又神色自然的把头缩了回去。

    交头接耳——

    “这是谁?”

    “笨呐!还是上次那个!”

    “哎呦,知道——我开会的时候拎老大耳朵那个!”

    裴青山:“……”

    隔着一层皮肉和胸骨,闻烛能听到里边心脏健壮的跳动声。

    他忽然想起跟这人刚刚结婚的那一年,那时候裴青山的工作还没现在这么忙,见面的时间太多,闻烛却是第一次踏入这种零距离的亲密关系里,生怕自己露馅,整装待发的把婚后恋爱当成了一门课来谈,

    他自认为在收敛情绪和面部表情的管理方面,作为长达十多年的实践派,甚至要比隔壁电影学院的还要控制得当。

    但裴青山却总能在某些时刻,带着调笑意味的攥住他,像偷吃了零食的小狗一样问:“怎么又这么紧张?我们闻老师一天到底要紧张几次?”

    “……”

    一定是诈降。

    闻老师一开始秉持着这样的念头。

    直到有天裴青山说:“你不知道吗?你每次紧张的时候,心脏都快跳到我手里来了。”

    闻-实践派艺术家-烛这才恍然大悟。

    后来他学会了用呼吸控制心脏的跳动,但是每个荒唐的夜晚,闻烛总是像不受控制的动物一样用耳朵去听裴青山的跳动声。

    裴青山总是不屑一顾的说:“我受过专业训练。”

    是吗?

    那怎么结婚头两年每天晚上都吵得他睡不着觉?

    就像现在一样。

    闻烛轻轻扯了扯唇。

    “长官,你看看这个!”不远处廖鑫喊了一声,打断了这边诡异的粉红八卦氛围,“这条断臂上有纹身!”

    裴青山下意识的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只看见被长刀齐齐切断的那条断臂的衣袖被人粗暴的撕了下来,一条叼着苹果的纯白色毒蛇正栩栩如生的缠绕着,一双金色骇人的眼睛静静的与裴青山对视。

    闻烛感觉到了他脚步的停顿,也下意识的抬眸扫了一眼。

    刺眼的液体宛如被泼翻了的血墨,洋洋洒洒的晕染在了那片图案上。

    漆黑的瞳孔在日光下猛的伸缩了一下,尾椎由于突然僵直的背脊而被牵扯得刺痛,

    闻烛才意识到自己注视那个断臂的时间太长了,仓皇的移开视线,装出一副不太适应的样子。

    敛下表情,闻烛再抬起头,却正好与裴青山低垂着的眼眸对视上,也不知道他这样观察了有多久。

    “吓到了?”裴青山随即不动声色的错开目光,继续抬腿往楼梯走,给廖鑫丢下一句,“回去再说。”

    第40章 发情期 若隐若现的蛇鳞

    我是失去名字的人, 我是没有过往的人,我是白纸一样的人。

    你看不见我,你却可以感受我。

    你触摸不到我, 但你终将成为我。

    ——《凯撒琳宣言-引言》

    我们拾起屠刀的时候, 我们歌颂的是自由。

    我们跌落地狱的那一天,我们将化为自由的红鸽。

    ——《凯撒琳宣言-红鸽篇》

    黑色的吉普驶离临大的大门, 拐过几个摊位饱满的学生街道,突出重围后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巷子门口停了下来。

    梧桐树金黄到刺眼的叶子随着卷来的风轻飘飘的落到了隆起的土坡上。

    临大是个历史悠久的学校, 这座城市本身也有着极其古老而浓烈的岁月感,

    只可惜除去市中心的高楼大厦金碧辉煌之外,也就只能在高等学府附近的小巷子里,才能看出一点城市里苍老又深远的剪影。

    闻烛睁开了假寐的眼睛:“不是去医院吗?”

    “你不是不想去?”

    裴青山打开车窗, 清亮的风一点点的从梧桐树下挤进了车中, 他半个胳膊搭在车窗上,不自觉的搓了搓手指。

    要说裴青山没有烟瘾是不可能的,他们干这行的就为图个清醒, 点根烟有时候都算作来救命的,只不过不过他在工作之外碰得很少就是了。

    不知道为什么, 最近每次看见闻烛那张写满了思绪过重、禅精竭虑又一副无事发生就算说了你也懂不了的脸,他都想狠狠点两根。

    “我只是说快好了。”闻烛纠正, 他不太想把自己的讳疾忌医展现出来。

    但偏偏裴青山又是个眼毒的,他嗤了一声:“行,你高兴就行。”

    “……还生气?”闻烛瞧了他一眼。

    这么难哄?

    刚刚不是已经哄过了吗?

    “我哪敢啊, ”裴青山摆手,“您这又是为人师表又是英雄救丑又是护妹心切的,我给你搬个三好市民的大牌匾挂在客厅里还差不多。”

    这都哪跟哪?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拿一下确实有点刺激了,闻烛慢半拍的才把这句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心下琢磨裴青山的重点应该主要是最后面那件事。

    “你学不会好好说话?”

    “我没好好说话吗?”裴青山都咬牙切齿了,“我都恨不得把心掏给你了闻烛,你到底什么时候又能跟我说句实话?”

    “裴长官……也难怪,你从小到大都是被人用话捧着长大的吧?”闻烛突然勾了一下唇,又很快落下,“这种程度的逼问在你眼里应该已经算得上是在温和的聊天了吗?”

    裴青山不说话,

    闷着头看窗外,似乎要把临大旁边巷子里那颗快秃了的梧桐树给盯出个洞来。

    日光缓缓的沉落了一点,树影斜射到了车窗内,泛起一阵轻轻的叹息,

    “从哪里开始说?”

    “高中的时候,我一直跟闻瑟在同一个学校念书,但是我比她先上高三,多了那几个小时该死的晚自习。”

    耳边传来闻烛低澈的嗓音,缓缓的、慢慢的又极具条理性,一开口就让人忍不住听下去,

    难怪别人不是临京大学近十年来最年轻的生院教授只有他是呢。

    裴青山转过头来看他。

    他知道,闻烛那颗封闭的死死的心,在朝着他敞开,

    试探性的、一点一点的、缓缓的、不完全的……

    但是没关系,裴青山是个极具耐心的猎手。

    在讲到那个青灰色的天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突然见到了那样恐怖的诡物寄生在了自己最亲的妹妹身上,裴青山没忍住问:“你不害怕吗?”

    闻烛的表情有些奇怪,又很快收了回去,随口道:“我从来没见过那种东西,当然怕了,但那是闻瑟,我唯一的家人。”

    也是他对这个尸体的承诺。

    “后来出现了一个组织,他们身上印着……刚刚那条手臂上面的图案,给了我一根粗绳,让我给闻瑟戴上,奇迹般的,她重新变回了人。”

    “那时候他们就找上闻瑟了?”裴青山蹙眉。

    “对,”闻烛顿了一下,“也许是觉得她还太幼小了吧,只能养在人堆里。”

    “我不知道……她有这么多恨,这些年过得那么不好,”闻烛垂下头,喃喃道,“我不知道她也那么讨厌我。”

    他曾经以为,他自己才是那个定时炸弹,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断头台的罪大恶极的逃犯,所以他让闻瑟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

    最好远到死到临头的时候,她能够站在绝对安全的、冷眼观刑的那群观众里。

    闻烛却不知道,闻瑟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毫不犹豫的一脚踏进了对岸。

    他也被十年前那颗自以为是的子弹射中了眉心。

    “这跟你没关系,那群东西是寄生在人的欲望上的,诡物早就在闻瑟心底埋下了那颗暴戾的种子,只是等着哪一天破土而出罢了。”裴青山懂这种感觉。

    他不知道见过多少次,昨天还跟自己并肩作战的队友,第二天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欲望下的行尸走肉。

    “诡物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科学家都不知道。”裴青山想了想,“大概就是,看见欲望,放大欲望,完成欲望。”

    “然后呢?”

    “然后吞噬你。”他抬眼望了过来。

    他知道闻烛在用一种很巧妙的话术,模糊重组真相,

    聪明灵敏的大学教授,果断的弃车保帅,把双方认为彼此所拥有的信息拼成一个事实。

    但很多事情在这个事实里都解释不通,因为两个人之间存在的保留和不信任,构成了一组信息差。

    裴青山没有向闻烛全盘托出那个案发现场的手机、死于非命的纯种、以及他知道失乐园底下的那条地缝里存在两个领域。

    于是闻烛也不会主动进行解释,

    闻教授是典型的保守派,无伤大雅又摆在面前的东西在他的嘴里重组拼凑成了一段秘密而感人的往事。

    两人在寂静的车厢内对视,一片细碎的梧桐叶子飘了进来,闻烛下意识抓住那片破烂的梧桐——

    黑影顿时遮住了大半的光线。

    那双闻烛看不大懂的眼睛凑得更近了,像是夜晚宁静无波的海洋,深邃而旷远,任何人都会在这样的一双眼睛里被扒得体无完肤。

    他以为裴青山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这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凑过来亲了亲他的眼角。

    裴青山又得寸进尺的拽住闻烛的后颈,把这张总是游离在热闹的人群之外的脸,亲得气都喘不上来才肯罢休。

    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营养不良的原因,这人的体温总是比正常人要低上一点,

    这会却无力的靠在椅子上,生理性的泪痕挂在眼角,身体滚烫。

    “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平时亲来亲去也没这么烫过啊。

    裴青山顿时清醒,手贴在闻烛的额头上,这人却倦怠的蹙起眉头,仰着头用滚烫的唇瓣去够他的手心。

    “闻烛,不行,我们还是得去一趟……”裴青山感觉到手心里一阵黏腻烫手的湿润,瞬间瞪大了眼睛,低骂一句,“草!”

    闻烛是舔完了才意识到事情不对的,他咬了咬舌尖,艰难的推开裴青山,靠着椅背喘气。

    怎么回事?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蛇是冷血动物,红塔下的诡物自诞生起就是各种各样动物的变体——当然除了人,人非得寄生不可。

    闻烛出来没感觉过这么高的温度,就像是血管进化出了烘烤功能一样,烘得血液宛如沸腾的岩浆一样,他只能不自觉的贴在窗户上,咬着牙喘气。

    裴青山手忙脚乱了半天,只能启动车子准备把人送去医院。

    “裴青山,我想回家。”闻烛似乎看出他的意图,滚烫的手掌扣住他的小臂。

    裴青山侧过头来看着他,神色坚硬似乎不为所动,但不知道想到什么,半天又妥协了:“你确定你除了发热以外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闻烛吐出一口热气,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没一会儿,听见引擎的启动声,顿了下又跟一句,“想上你算吗?”

    车子一个狠狠的急刹,差点让后边的小三轮追尾。

    踩着三轮的大汉看了一眼赔不起的车标,骂骂咧咧的绕着车身过去了,朝着里面大吼了一句:“没素质!”

    “……”也许是闻烛身上的温度太烫了吧,裴青山总觉得自己身上也要被烘热了,咬牙道,“青天白日,良家妇男,为人师表……没素质!”

    闻烛睁开眼活久见的看了他一下,烫得泛红的眼珠子里仿佛承载着晶莹剔透的光。

    裴青山闷头开车。

    意识开始浮沉,很多在识海深处落了灰的画面也凑成一个个讨嫌的连续剧,摆在闻烛面前晃。

    他靠着咬舌尖保持意识清醒,透过玻璃窗的反射看到眉尾一闪而过的银色反光,宛如一片尖锐的蛇鳞,但仅出现一瞬,就消失殆尽。

    闻烛大概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尽管从未出现过,但闻烛还是能从久远的记忆里翻出来——部分诡物在某段特定的时间标志着完全成熟而出现的燥热期,它还有一个十分通俗的名字,叫做发情期。

    自然界永远都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地方,诡物拥有强大的力量,但只能依靠寄生人类就已经让他们近乎折损掉一半,还有一点最重要的限制,就是他们之中大部分的诡物不具备繁衍的能力,

    只有少数的、强大基因的拥有者,才会有让强横的血脉流传下去的能力——目前来说应该跟红塔计划对高级诡物的其中一个特征差不多。

    因此,这类诡物通常会有一段时间,进去燥热期,大概也就是人类理论上俗称的发情期。

    不知道是时候未到,还是闻烛这些年的性生活相对和谐和满足,他在此之前从未出现过发情期的状况。

    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就显得格外的凶猛。